有一日黃昏,容嵊突然來找她。
彼時,他堪堪站在門口,太陽最後一絲光線正好落在他的背後,他的臉便藏在一片逆光裡。母親聽到動靜從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看見他的身影便微微怔了一下。
她其實知道母親為什麼會怔了一下。
因為她也跟着怔了一下,那道修長的影子正好穿了件簡單的灰藍色襯衣,依稀間,竟然和年輕時的父親身量有那麼一點點微微的相似。好在,她很快就從這種錯覺中清醒了過來。她當時不知道容嵊為什麼會知道她的住址。卻很清楚他來找她的目的,當下便想将他趕出去。
可那時母親明明聽她說起過這人種種的不可理喻,卻出人意料地拉住了她。非但沒有幫着她說話,還熱情地将他引進了家門,最後,還提着籃子去菜市買了許多菜。
容嵊大約也看出了母親對他的善意。
母親不在時便毫不掩飾地對着這間房子嫌棄,什麼層高太矮家具陳舊,整個客廳都沒有他書房大,等等。可母親回來之後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油滑得很,将兩面三刀的本領發揮的淋漓盡緻。
一是誇南絮長得美,果然得了長輩的真傳。
二是誇這屋子雖小但卻溫馨,同時将本市一棟貴得離譜的别墅被他說成了垃圾場。
三是毫無底線地賣慘,絮絮叨叨地說一些自己的父母如何工作繁忙,他自小都是吃保姆的飯長大,從未沒有體會過家庭飯桌的溫情這些鬼話。
她當時坐在飯桌聽得目瞪口呆,恨不得直接踢他一腳。什麼保姆,那明明是位拿着國家一級證明的專業廚師,他有什麼可嫌棄的。母親卻很吃他這一套,私底下還拉着她說,這孩子看着面善,并不是她平時講的那樣兇惡的人。招呼容嵊吃飯的時候,母親格外熱情,一個勁地給他夾菜,還端了一碗魚湯給他吃,細心過濾了魚刺。老實說,連她這個親生女兒都沒有這種待遇。
她曾經也帶過葉懷瑾來這裡。
母親自然也是同樣熱情款待,可她不服氣的事,這種熱情款待居然要放在容嵊身上,心有不甘,還跟母親鬧了幾天小别扭。
山上的風有點冷。
吹得路邊的樹葉嘩嘩作響。
她知道眼下自己不該同他吵架,卻還是忍不住崩潰:“我到底該怎麼辦?要是她永遠都記不起了,我該怎麼辦?我就隻有我媽了,你明白嗎?”
他不會明白的。
他從小在那樣的環境裡長大,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恐怕,連委屈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他生來就有很多很多足夠維護他的人,包括安全感極強的物質基礎。他從來都沒有經曆過失去,怎麼可能懂這些年來一個人飄在世間孤苦伶仃的感覺?
沒有父親。
母親根本就不記得他。
母親明明那麼愛她最後卻選擇忘記她。她永遠都記得那天她沖出那間房子,母親拼命追在後面,聲音急促而倉惶:“絮絮,别去。聽媽媽的話,你别去。”
可她沒有聽母親的話。
甚至母親急得摔倒在地上,她都沒有聽下腳步去扶一把。她當時滿腦子都是葉懷瑾這三個字,隻是在跑到樓梯轉角時,往客廳裡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看見母親從摔倒的地上慢慢爬了起來,又緩緩找了個椅子坐下。
她不知道母親有高血壓。
她不知道母親摔的那一跤,頭正好撞在硬的桌角邊緣。
她後來整整兩天都沒有回家,一心一意浸泡在自己可憐又可悲的愛情裡。對于母親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來的行為,她當時也沒有懷疑過一下,隻當是母親還在生她的氣。
就是這短短的兩天。
母親已經失去了最佳的救治機會。
怪不得母親會選擇忘記了他,世界上怎麼會有像她這樣的女兒,冷漠又自私,一心隻顧着自己,怪不得母親不要他了,怪不得母親選擇了放棄她,然後将忘得她得幹幹淨淨。
一直以來,她其實都挺聽母親的話。
唯獨就這一次。可就是這僅僅唯一一次的任性,她永遠沒有辦法再聽見母親喊她的名字。所以每次來看母親她都會覺得害怕,看一次便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痛,這樣的痛,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她已經被所有愛她的人給抛棄了。
南絮用力摟着容嵊的腰,将那些自己聽了都讨厭的嗚咽埋進他的胸膛裡。又恍恍惚惚覺得,好像每次在這樣的時刻,面前的這個家夥總是陰魂不散地跟在身邊。推不開不甩不掉,一次又一次見足了她的狼狽和尴尬。
容嵊卻沒有在說話,隻是沉默地任由她緊緊抱着。
等到下山的時候,她已經恢複了平靜,“每個月費用是多少?”
“這個容氏集團開的療養院。”
她終于疲憊地閉上眼。剛才的情緒激動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的氣力,自然沒有辦法去想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更不會去想,這是不是另一個有關于是否屬于枷鎖的問題。
是又怎麼樣?反正她也逃不掉。
當初離開他的時候,她一心以為将欠他的都分厘不差地還回去了。所以走得幹脆,頭也不回。
這回怎麼辦?她拿什麼來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