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老師是為她好，她是靠獎學金過日子的孩子，萬一失去獎學金，确實會讓生活變得難過。

老師拿着一張單子和她認真介紹：“你看，這都是好學校。”

寶玥想了想，報出一個學校名字，說她想考那裡。

那是一所很出名的理工科學校，沒有文科專業，是小時候來村裡的那個年輕姑娘的母校。

老師愣了愣，說：“那很難考的。”

寶玥卻不出聲。

女孩兒學理工科難，但是她印象裡那個漂亮姐姐是那個學校的，她學的肯定也是理科。

爸爸這麼多年教育她用的都是姐姐的案例。

寶玥知道，自己其實有點兒天真，有時候确實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但爸爸說，女孩子要心思幹淨。

這裡的幹淨，意思差不多等于單純。

女孩子得知道世事險惡，但平常還是得單純一些，心思單純不發愁，才有福氣。

她其實不太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是爸爸總盼着她享福。

那可能她見過最有福氣的人就是姐姐了，所以去複刻她的路也沒什麼不好。

寶玥還是不松口，說：“我想學理科，我想報那個學校。”

老師看了她半天，最後歎息一聲，妥協了。

寶玥不肯服輸，等分了科後更拼命了，第一一定會是她的，隻是拉開第二名多少分的問題。

她好像心裡有一口氣，做什麼都靠那口氣頂着。

但等真的考上了，她這口氣好像有點兒散了，她開始有點兒不知道做什麼了。

開學那天，爸爸用麻袋裝着她的行李，将她送到學校。

好像明白她這些天的迷茫似的，他指着校園裡光鮮亮麗的女孩兒們，跟寶玥說：“别回頭，你得活的和她們一樣好。”

寶玥那時候不明白，直到很多年後才漸漸回過味兒來，其實爸爸一直覺得自己是累贅，小山村也是累贅。

他已經盡了自己所有努力，卻還是會怨自己沒有大本事，沒讓寶玥出生在更好的地方，讓她自己那麼辛苦地去拼搏出今日的成就。

這些，寶玥當時都不明白。

她隻感覺自己這口氣又被頂起來了，整個大學期間她還是最拼的那個。

大學一畢業，她着急賺錢，有個發展中公司開出高價願意要她，她就簽了合同。

從學校踏入工作生活，好像也沒有很迷茫，還是一樣拼。

好像因為習慣了高壓生活，所以她總是适應很快。

老闆說她很了不起，能從那樣一個村子裡走出來做出如今的成就，勵志故事要是拍成電影絕對能拿獎。

寶玥笑了笑，沒太放在心上。

但因為老闆突然提起這個，倒是讓她想起來，爸爸還沒看過電影。

她太忙了，有好久都沒回家了。

這些年一直在給别人設計房子，小時候說給自己家設計房子的諾言還沒實現呢。

她想，等這次活兒結束就好了，有一筆獎金，正好回趟家看看。

但是還沒等她回去，姑姑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姑姑在電話那頭哭得快要背過氣去，罵她沒良心，罵她她爸都成這樣了怎麼也不知道回來看看。

後頭再說什麼寶玥不記得了，她驚慌失措地趕回去，把爸爸接過來，不是去電影院，不是一起設計大房子，而是去醫院。

一套檢查做下來，各種各樣的病。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身上可以容納這麼多病痛，并且這個人還能一直笑盈盈地跟她說沒事。

她捏着工資卡，這麼多年的工資，竟然隻是這場疾病治療費中極其微末的一部分。

她擡起頭，恍惚間發現，已經過了很多年了，他早就蒼老的不成樣子。

父親握着她的手，像是不舍，但最後還是說：“玥兒，不治了。”

寶玥沒話說，隻是不住地搖頭。

“玥兒，真不治了。”男人笑着，說，“别老記着這些，叫它絆住了，擋你的福氣……我這個名字取得不好，你以後自己改一個吧。”

寶玥明白，爸爸不是覺得自己的名字取的不好，是因為那點小小的迷信，怕自己這個“沒福氣”的人取的名字，擋了她的福氣。

所以她沒說話，眼淚掉下來，止都止不住。

男人有些惋惜，道：“這個姓也不好，太平常，我閨女要幹大事業的，應該再起個好名字。”

總之，他這挑挑，那撿撿，幾乎把自己和寶玥的那點兒關聯全都否定了，他覺得哪都不好。

寶玥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說着自己喜歡名字，喜歡和他待在一起，等病看好了，回家去蓋大房子。

可她爸的身體卻不肯配合，一天一天衰敗了下去。

直到最後，他将那張薄薄的銀行卡塞到了寶玥手裡，裡面幾乎是這些年寶玥給他的所有錢了。

他說沒什麼不滿意，錢都給她存着，家裡的房子也翻修過，是寶玥出的錢，也算她蓋的大房子，他閨女享福了，他都知足了。

寶玥泣不成聲。

男人擡手，抹去了她的眼淚，還笑着說她像個小花貓。

想了很久，他道：“閨女，看開些，忘了以前吧，你的福氣都在後邊兒……忘不了的，裝心裡，甭提了。你姑姑說什麼，你也别聽……”

到最後，寶玥其實都不知道她爸到底是怎麼想的。

或許真的為她驕傲，也真的覺得自己與小山村是他女兒這隻草窩裡的金鳳凰身上的污點，所以念着，叫她别提。

而姑姑……

那個操勞了一輩子的女人，站在自己親哥哥面前，哭了會兒，比起傷心，更多的是惋惜。

她拉着寶玥的手，說：“可惜了，你爸爸這輩子就得你這麼一個姑娘，沒留個兒子下來。不過好歹是讓你熬出頭兒了，你現在不缺錢，模樣又水靈，要不贅一個回來吧，姑姑給你挑，好歹給趙家留個後……”

後面姑姑絮絮叨叨又說了好久，但寶玥一個字都沒聽清。

她腦子裡面，“留後”和爸爸的話反複拉扯，突然想笑。

留什麼後呢？世界上姓趙的人那麼多，難道不算後嗎？

爸爸大概想到姑姑會這麼說了，才會臨走時念叨着讓她改名改姓。

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寶玥過得好，而非要她去“留後”。

再後來……寶玥就記不清了，一直渾渾噩噩，最後世界天旋地轉，睜眼時她就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那時候她站在胤王府的老管家面前，老管家問她叫什麼，她茫然地張嘴：“寶玥。”

老管家有些不耐煩：“姓什麼？”

這次寶玥沉默了，很久後她才說：“本來就沒姓，就叫寶玥。”

這回老管家有些意外了，沒再問，随口誇了句：“這名字不錯。”

是啊，當然不錯，這是承載了一個父親對女兒全部疼愛的名字。

寶玥還是寶玥，隻是沒有趙了。

趙姓其實不是束縛，但是寶玥永遠忘不了爸爸臨走時的那個眼神，他像看着高飛的小燕兒，雖然不舍，但總想斬斷所有牽着小燕兒阻擋她高飛的線。

于是寶玥隐藏了姓。

她有了一次，在新世界重新開始的機會。

“寶玥姐姐！昭月姐姐回來了！帶了好吃的，快去搶！”

寶玥回神，唇邊重新揚起一個笑意，道：“來啦！”

過去的未必就是真的過去，但也隻适合裝在心裡。

時隔兩輩子，她才恍惚間明白了。

能撐着一個人走一輩子的不一定是怨恨，也可能是愛。

一個人的愛，曾撐着她從一個山村裡的女娃娃，一步一步成為了耀眼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