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是有姓的,隻是從沒在姑娘們面前提過。
最近新來的了一個小女孩兒,十一二歲,稚氣未脫的時候。
跟着别人一起,叽叽喳喳地叫她寶玥姐姐。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那天小女孩兒眨着雙大眼睛,問她:“寶玥姐姐姓什麼呀?”
寶玥一愣,揉上小姑娘的腦袋,問:“好端端的怎麼問這個?”
小姑娘想了想,道:“前些天玉歲姐姐叫我去幫忙,我看到咱們的冊子了,别的姐姐都寫着姓,寶玥姐姐卻隻寫着寶玥。”
小姑娘一臉天真:“寶玥姐姐是不是姓寶?這姓好有趣啊!”
“不記得了……”寶玥頓了頓,半真半假地跟小姑娘開玩笑,“都隔了一輩子了,早忘了。”
小姑娘一臉懵懂,像是不明白。
寶玥卻沒有繼續解釋,望着遠方,有些出神。
她姓趙,來到這個世界後,她好像隻和昭月提過一次。
确實過了很久了,她來到這個世界這麼多年,又發生了那麼多事,早就把上輩子大多數的記憶覆蓋過去了。
印象裡,她家是在一個小山村,應該挺窮的,畢竟在寶玥記憶裡,小時候甚至有人來村裡扶貧。
她對媽媽沒印象,家裡就一張照片兒,模糊不清,隻能看清女人不太清晰的輪廓。
聽人說過,她媽是生她死的。
沒有即刻死,但身體虧了,不是病,沒得治,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身體一點點衰敗下去,最終咽了氣。
因為生她時流了好多血,在家生的,那個地方哪有醫院這東西?
她媽也不肯去醫院,覺得拿布墊着,等血吸幹了人就好了。
可她沒好起來,撇下了女兒和丈夫,在某天夜裡靜悄悄地走了。
她爸從她出生後就照顧着她媽,她媽走了之後又忙着處理後事,一時沒顧上給她取名字。
直到她媽下葬那天,爸爸抱着她,一下取好了名字,把她抱在懷裡晃着叫她:“玥兒……寶玥,跟你媽說一聲,叫她好好走!”
名字是當她媽面兒取得,她留下的這個閨女往後就是他唯一的寶貝了,他會好好對她。
她爸字認得不多,就這個名字,還是從别人家借了字典,一頁一頁翻出來的。
寶玥第一次學東西,也是用那本字典,跟着爸爸一起認字。
那時候上學的孩子少,男孩兒也才零星幾個,更别說女孩兒。
而且都是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家裡出錢送到鎮上的小學去,沒有底子,學的吃力,但是能念完小學在他們這兒也不錯,算頂有文化的了。
但寶玥五歲那年,村裡來了扶貧的人,裡頭有個長得水靈靈的年輕姑娘。
聽說她在這兒待兩年,回去後就能有個好前程。
她爸不知道什麼是好前程,但知道什麼是能賺大錢,知道女娃娃漂亮和不漂亮是什麼樣兒的。
他總盯着那個年輕姑娘看。
村兒裡不算特别太平,這個長得白淨的姑娘和村裡的姑娘不一樣,總有那嘴上沒把門兒的說些不幹淨的話。
所以在年輕姑娘發現自己經常被一個男人盯着看的時候,瞬間警惕起來,壯着膽子問她爸:“你看什麼?”
她爸有些窘迫,沒想過會被對方發現。
可對方開了口,他也想問問,于是他局促地操着一口鄉音問姑娘是哪裡人。
姑娘沒說,她爸又抱着她,自言自語道:“應該是好地方,也不知以後我的寶玥能不能也去那,賺大錢,叫她自己享福。”
姑娘一愣,看着父女二人的神色有些微妙,這次她主動接了話:“娃娃叫寶玥啊?這名兒好聽,哪兩個字?”
和村裡其他小女孩兒的名字一對比,寶玥這個名字确實顯得新鮮。
寶玥那時候小,被漂亮姐姐問了,掙紮着從爸爸懷裡跳出來,用樹枝歪歪扭扭在地上寫自己名字。
爸爸在旁邊一臉驕傲地看着她,然後說:“這名字是我起的!好聽吧?”
姑娘說好聽,誇她聰明,以後考大學,也去她在的城市,能享福。
結果她爸一愣,問:“大學是個啥?”
對方也沒想到這個年代還有人問這種問題,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解釋。
但聽男人說話總是提想讓女兒出去享福,于是她解釋道:“上了大學她就不用回來了,就可以留在外頭享福了。那邊兒比這裡好不少呢,牆都刷的粉白。”
她盡量用他們能聽懂的話給兩人解釋,給兩人構建出一幅美好藍圖。
爸爸抱着寶玥,說:“有錢好……有錢能養活自己,有錢不用受委屈。”
然後又問年輕姑娘上大學要多少錢。
姑娘抿了抿唇,報出一個叫人心驚的數字。
但在看到男人失望的眼神時,她伸手,輕輕撫摸小姑娘的頭,說:“寶玥,好好學,小學和初中都是不要學費的,往後上高中大學,你學的好也不要錢,學校還會給你錢呢!等你長大了,考來我們學校,能學你喜歡的。你想想自己想幹什麼?有目标就有勁兒了。”
寶玥托着下巴想,最後指着小廣告上的房子,說:“我想給家裡蓋大房子!”
“好!那就學建築!給家裡蓋大房子,蓋最漂亮的房子!”
她爸爸也笑,用額頭蹭着她的臉,第一次萌生出要讓她上學的沖動。
但上學太難了,不要學費,人總得吃喝。
他數着家裡的錢,數了一晚上。
最後把那些零錢寶貝地往懷裡一揣,更加賣力地幹活兒。
他得幹,幹了就有錢,過兩年能送寶玥去上學,上大學。
于是就這麼咬着牙熬了一年又一年,他一直供着寶玥每年到鎮子裡讀書。
寶玥底子也不好,一開始确實學的吃力,但老師說勤能補拙,所以她也咬牙學了一年又一年。
那年姑姑到家裡,話裡話外覺得她爸瘋了,一個女娃娃,怎麼當祖宗供着?
想讓她辍學,嫁出去,換點兒錢,哪用像現在這麼辛苦。
結果他爸落了臉,不叫姑姑進來,說他的寶玥以後是要上大學的,再說這種話以後還不讓她進門。
姑姑漲紅了臉,嘴裡罵了句不知好歹就走了。
小學熬了過去,到初中,學校有名額,能去市裡讀。
那就完全不一樣了,老師說去市裡讀和在鎮上讀的差别相當于天上地下。
但整個學校也就這一個名額,人家學校來學校招生,盯着挑,誰考上算誰的。
寶玥背着招生報名表回家跟爸爸商量。
考上學校不要錢,但去市裡讀書,花銷還是比現在大。
寶玥也沒打算瞞着,爸爸一直想讓她好好上學,如今有這個機會,不告訴他,他會傷心。
于是那天晚上,她爸又坐在燈光底下,把家裡剩的錢數了一遍。
第二天把錢塞到寶玥手裡,難得嚴肅:“考!必須考!玥兒,你得考上,考上享福去,爸爸供你。”
他總是在提享福,他盼着寶玥好。
于是寶玥重重點頭,咬牙拼了半條命,四門學科全百分,那唯一一個名額落到了她頭上。
小時候語文作文沒那麼嚴格,老師會給滿分。
作文問夢想,寶玥寫她想要大大的房子,她跟爸爸說好了,要給家裡蓋漂亮的大房子。
小孩子文筆稚嫩,可她寫的認真,叫人心軟。
考上市裡的初中,又考上市裡的高中,外面的世界确實不一樣。
她逐漸意識到,原來她長大的那個小山村是那樣破敗,而她又是那樣幸運。
她在外面上學,而村裡好多女孩兒都不知道上學是什麼,有什麼用。
文理分班那一年,老師看着她的成績單,沉吟片刻,說:“寶玥,選文科吧,對你好。”
可她聽人提起過,說理科好找工作。
這樣想,她也就這樣問出來了。
但老師欲言又止,寶玥又點點成績單,說:“老師,我的文理成績差不多的,我已經寫好報名表了。”
老師抽了一張新的給她,歎道:“拿去改一改吧,女孩子學理科越學越吃力,你要是保不住名次,會過得更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