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日清晨,穿戴好的夏霁用過早飯,又返回顧寒的住處看了一眼,人還沒醒。
夏霁盯着那張熟睡的臉,因為屋裡的地龍燒得太過,導緻顧寒的臉微微泛紅,幾縷頭發被汗浸在臉頰,嘴微張着,可愛極了。
他鬼使神差的讓手指輕觸那張臉,又撩開臉頰的頭發,俯下身去親吻顧寒的額頭,神情珍重。
然後又幫顧寒整理了一下被子,才離開屋子去見夏容。
等夏霁走後,窗子突然自動一開一關,屋内突然多了一個人。顧寒翻身坐起,其實他早就醒了,自己動手拿了一個軟枕墊着背,對着突然闖人的那個人伸手,語氣是剛起床的懶散:“玉,把信給我。”
玉是顧寒身邊的暗衛統領,一個人管着另外兩個,很是輕松。
他将信放在顧寒手上,趁着顧寒拆火漆的空檔說:“昨晚的事我聽說了,清我也教訓過,主子也不要生氣,您現在的身子真的經不住折騰。”
“嗯,你有心了。”顧寒将信拿出來看,随口安撫一下自己的暗衛統領,看了幾眼就發現這是顧斐給自己的家書。
信上寫着:“明朔,自你落水後見面一别,為父已有所感,你我父子二人恐無法再相見,其中緣由,你我二人皆心知肚明。許是人之将死,父亦念起汝幼時之事,自你母親過世,你總是同為父說你想打破這天下之紛亂,為父卻說你異想天開。如今看來你是對的,故為父一直在暗中相助。
“此次一别,不複相見,望吾兒珍貴自身,亦切記所服之藥效力隻餘六年,年限将及之時務必找至解藥。接手燕狼軍時不必擔心,諸多事宜我已安排。再者,燕州将軍府内留我贈與你的生辰禮,前些年為父忙着公事未準備,這次就一并給了。
“此去經年,葬禮從簡,不必傷春悲秋,恐勞神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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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封家書,落款卻是“燕狼軍統帥顧斐留”幾個字,信上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自家孩子的身體。
顧寒盯着這幾個字一言不發,手指用力的将信紙捏皺,這讓玉不安起來,因為他看不見顧寒那被頭發擋住的臉。
“主子?”他小心地問:“可還有吩咐。”
顧寒将臉别了過去,肩膀微微顫動,不時還有啜泣的聲音漏出。
顧寒哭了。
就連屋頂上的行止都驚動了,他進屋看了一眼,就看見玉眨着眼睛不知所措,他咬了一下牙,決定去給夏霁和南柯報信。
可就當行止離開後,顧寒慢慢停了下來,他轉過頭用通紅的眼睛看着玉,開口問道:“虎符在你這裡,對嗎?”聲音卻沙啞不已。
玉點點頭,将虎符掏出來給顧寒看:“主子,我是現在給你還是?”
“你交給南柯,現下給我不行,這裡不是将軍府,不安全。”顧寒仰頭深呼吸,他疲憊不堪:“玉,你先出去吧。”
“是。”
行止去給夏霁報信時,夏容正在和他商定後面計劃,雖說是商定,實際上就是通知他一下。
夏容把玩着杯子,語氣懶散的說:“你呢,就按照我剛才說的去做,你隻用保證顧寒不會往燕州向通風報信,到時我定會為你在父皇面前美言的。”
夏霁笑着應他:“那就多謝皇兄了。”
“對了,說到顧寒,本皇兄需得提醒你一下。”夏容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看着夏霁說:“你最近跟那小子好的,對吧。皇兄此時想起那日落水的情形,那家夥是自己将自己弄下水的,是個扮豬吃老虎的練家子。”
“扮豬吃老虎?”大概知道些許的夏霁故作疑惑:“皇兄細說。”
夏容盯着他,夏霁卻仍是一副求知的表情,才轉過頭說:“顧寒應是在他的那幫子護衛來時,反擒住我的手又踹了我一腳,才自個掉進湖中。你可知,他下墜時同我說了什麼嗎?他說你完了。哈哈哈,可真是個妙人啊!”
夏容大笑起來,對夏霁說:“你說,這種美人在床上,會是什麼樣子。啧,你不會還沒碰他吧。”
夏霁卻是的不在焉地應着:“嗯,小公子,身邊的侍衛總是盯得緊。而且顧斐之前不是回都過一次嗎,特地将我叫去談了次話,可沒吓死我。”說完又自己笑了下,好教夏容放心。
“啊,我聽說了。不過往後你就不用擔心了,因為顧斐會死,而我們将會在燕北将軍死前離開大元。”夏容拍着夏霁的肩膀,目光粘膩濕滑惡得很。
他說:“你要不趁現這大好時機,把人睡了?”
但夏霁沒有回答,因為羅景從外頭進來在夏霁耳邊說了些什麼。
夏霁等羅景說完才對夏容說:“皇兄不是說皇弟與他二人之間不過玩玩。那既是玩玩,又何必當真。”
語中的咄咄逼人之意讓夏容皺起眉,但未來得及開口,就又聽夏霁說:“剛剛下人來報,明雲居中出了些棘手的事,皇弟還需回去處理,就先告辭。”
未等夏容開口,夏霁就先起身離開,而在那轉身的一瞬,夏霁就在心中下了定論,夏容留不得了。
顧寒獨自一人在房中捏着信紙,暗自神傷。忽又覺得眼睛酸澀,耳鳴得很,就閉眼緩了緩,再睜眼時,夏霁就如同變法術般突然出現在門口,快步走向自己。
就在那一刻,顧寒的臉上滑過一顆斷了線的珍珠,然後就再也忍不住,一股腦的全滑下來了。
夏霁心疼的抱住他,輕聲哄道:“不哭了,不哭了,我的崽崽不應哭的。怎麼了,告訴我好嗎?”
顧寒泣不成聲,卻哭得沒動響,隻是一個勁的搖頭,說道:“一切皆是定數,我不該,我不該如此傷心的。你别問,你不要問的。”
他忽得擡頭看着夏霁,抓住那衣襟就往下拉,堵上了夏霁的嘴,是用自己的唇。
夏霁突然明白了,從顧寒剛剛的話中明白了,但他既不願說,那,自己也不欲問了,隻是逐漸加深這個悲傷的吻。
顧寒在夏霁眼中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他總是這麼讓他捉摸不透,就像現在的哭泣,是否就如同落水,是做了一場局,隻不過對象不同,而同樣讓自己心疼罷了。
那時的夏霁覺得,顧寒确是一個玩弄人心的好手,因為他将自己的心牢牢抓住了。
行止将消息告訴羅景,看着羅景進去通報後夏霁走出來,才放下一半的的去找南柯。
在将軍府看家的南柯正在擦他的刀,聽到行止來的動靜也隻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擦他的刀。
行止湊近他,像分享什麼秘密一樣悄聲說:“小公子哭了,真的我不騙你,我們倆從小公子八歲起就跟着了,這還是第一次見他哭,天可憐見的。”
南柯停下了擦刀的動作,觀察起泛着寒光的刀鋒:“小公子會哭仍人之常情,因為将軍恐怕回不來了。”
“你是說,皇帝動手了。”行止的臉上沒了平時混不吝的樣子,皺着眉說:“那将軍是下定決心要保小公子了,這難道真的沒有兩全法嗎?”
行止有些不平。
南柯看到自己倒映在刀片上的臉,沒什麼表情,又皺起眉來将刀收了回去:“此事安有兩全法,将軍府在失去顧院判之後就隻能藏鋒,我們沒有可與皇帝和世家一較高下的能力,他們樹大根深,太過龐大。”
行止明白這個道理,而且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也就轉過頭不說話。
南柯也不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着刀鞘上簡練的花紋,他仍記得這把刀是第一次立軍功時,顧斐給他的獎勵。
他和行止雖是顧将軍從戰場廢墟撿回來給顧寒作近衛的,但顧将軍也将他們二人當作親子看待,而自己同顧寒的關系不似主仆,更似兄弟。
南柯握緊刀柄,沉聲說道:“該将小公子接回來了。”
夜晚,剛将顧寒哄睡的夏霁從床榻邊撿起一張紙,這正是顧斐給顧寒留下的書信。
他大概的掃了一眼,明白了顧寒今天情緒如劇烈波動的原因。
顧寒什麼都知道了……
不過想起自己那個皇兄交給自己的任務,不由得譏笑一下,顧斐這個局中人都已将殺招看得明了,夏容這個設局人仍在沾沾自喜,如果顧斐沒有顧寒這個軟肋在,那麼十個夏容都不夠顧斐玩的。
夏霁又着向床上的顧寒,心中默念着兩個字:還好,還好。
還好他已經知道了,這樣的話自己需要背負的罪惡感就會少一些,既然是欠他的,那這幾日就好好陪他吧。
他再次吻上床上人的眉間。
可讓夏霁沒想到的是,第二日的顧寒收起了他的悲怆和脆弱,他穿戴整齊,手捧一杯熱茶,站在門口靜候夏霁的到來,如果不是臉上的冷漠中摻雜着些許疲色,在夏霁眼裡,他就跟平時的顧小公子一般無二。
他看着夏霁走到面前,也隻是淡定地喝了一口用來暖手的茶,開口道:“進來細說吧。”
顧寒對于馬上要發生的談話做過很多設問,也做好被夏霁質問的準備,畢竟自己也确實瞞了他不少事,尤其是在确認自己與對方的心意後。
“你的湯婆子呢?”這是夏霁進屋後的第一句話,他又自己拉了張椅坐下,顯然是一副促膝長談的樣子。
顧寒愣了一下,沒想到聽到的還是關系的話,但随後走到床邊人被褥的掏出酒婆子掂量一下,說道:“涼了。”
夏霁點頭,問道:“燕州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畢竟我爹給我寫了封遺書。”顧寒裝模作樣的嘲諷了一下,看到夏霁皺眉才将話風一轉:“你要回去了吧,能幫我做件事嗎?”
“你說。”夏霁怕他不信,又補充道:“我還是那句話,我答應你的事,說到做到。”
顧寒對他笑了一下,這是這麼多天唯數不多的笑容,他說:“我要夏容死在回祁靖的路上,我知道你能辦到,對吧,因為你的合作者并不是那個蠢貨二皇子,而是剛被封為太子的大皇子,至于你沒有母家扶佐,但你有你的靠山,是祁靖當朝的大權宦,司禮監大太監,文祿公公。”
“你,是怎麼知道的?”夏霁有種被扒了衣服的危機感:“你的要求,我能辦到。”
顧寒覺得問那個問題的夏霁很可愛。
“因為我在祁靖有眼線。”
夏霁點點頭,并不覺得意外;“你的要求可以換一個的,因為我本就打算解決他,這就沖突了。”
“好。”顧寒也不跟他客氣,結果一開口就讓夏霁啞口無言,因為顧寒認真地說:“你送我的那把琴,你先帶回去。”
這個要求打了夏霁個措手不及,他好久才找自己的聲音,幹澀地問:“為什麼?”
逗弄夏霁使顧寒的心情很愉悅,他本來是不打算将還琴的緣由告訴夏霁,但現在又莫名的想了。
于是他說:“放寬心,琴給你是為了教你幫我保管,沒過幾日我就要去燕州了,要有個人幫我養護它。而且,我保證,我們會有再次見面的那一天。”
夏霁對于顧寒最後的保證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
“自然,而且再次見面之時,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關于我的一切,我一定知、無、不、言。”
顧寒這四個字是他站起來走到夏霁身邊輕聲說的,然後他就很滿意地看到夏霁的耳朵光紅了一片。
然後顧寒這個始作俑者又跟個沒事人一樣:“不過,你接下來要陪我演場戲給那疑心病重的皇帝看,不然的話,我去燕州後的日子就有點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