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有春天的雨前龍井,夏天的祁門紅茶,秋天的杭白菊和冬天的鐵觀音——你那麼久不回家,我沒有罰你,還幫你留意市面上的新茶,我好不好?”
“真好!”
其其格眉眼彎彎地與方柏杯盞相撞,将苦澀的茶水一飲而盡。方柏看她皺眉縮頸的滑稽模樣,忍笑勸說道,“貪多嚼不爛,茶可不是這樣泡的——還是喝酥茶如何?”
“誰讓我貪多的?還不是為了你嘛。也不知是誰一喝濃茶就是一整夜,陪着公文睡,連夫人都忘了,” 其其格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薩其馬,神情又驕矜起來,“再說了,皇上不是說‘薩漢一家,宜締結婚姻,各相親睦’嗎?我也是謹遵皇命,便宜了你這個讨厭鬼!”
“與薩洲親貴共天下”和“與士大夫共天下”其實沒什麼不同,忌強淩弱的世道,就算在谕旨、奏章中寫滿對弱者的悲憫關切之語,皇帝還是會與所謂的“國賊祿蠹”刮分民膏。到頭來,巧言偏辭成了堪憐者的枷鎖,強迫着“安居樂業”,指摘申饬做了無恥者的護盾,說定了“自罰三杯”。方柏不想将世事的險惡向妻子說破,唯有搖頭苦笑。其其格以為他小瞧了自己,仰頭嗔道,“怎麼,還不承認?你不就是會寫幾首詩嘛,如今我也會了!”
說罷去妝奁中取詩稿,方柏接過一看,标題是《壬申中秋望月》,“姮娥别夫出人間,望見離愁萬萬千。料來未悔偷靈藥,每逢中秋月又圓。”
其下還有一首,“千年月尚在,人間幾團圓。可憐河邊骨,依舊盼婵娟。”
撫摸着妻子工整的字迹,方柏心頭一撞,“寫得真好。”
“就知道你也會騙我。當時就因為嬷嬷和丫鬟們都說這兩首詩寫得好,我才帶進宮裡給太後和皇上看。皇上讀過,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其其格羞惱地擠了擠鼻子,“皇上說,我拿着這樣的詩,要麼搖着八角鼓,走街串巷去唱曲,要麼仿效王梵志,托個缽兒到處化緣——你知道誰是王梵志吧?”
“隻記得他是隋唐詩僧,寫過一首‘梵志翻着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腳。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言辭雖然淺顯,道理卻深刻,皇上說你的詩像他,是誇你寫得好呢,”方柏半是認真地哄她,“再說唱曲,今晚壽宴,常瑞在衆人前唱了一段《風雨歸舟》,我聽着也不在《牡丹亭》之下嘛。”
其其格眼睛一亮,“《風雨歸舟》嗎?我也會,準比常瑞唱得還好!”她放下喝酥茶的小匙,開口便唱,“卸職入深山,隐雲峰受享清閑……”
“……搖槳船攏岸,棄舟至山前。喚童兒放花籃,收拾蓑衣和魚竿。一半魚兒就在爐水煮,一半到那長街換酒錢。”
方柏一邊拍手為她打節奏,一邊輕聲應和。唱到末尾一句,他已将妻子纖細的腰肢攬進懷中,耳鬓厮磨,唇齒相貼,正将深吻下去,忽聽窗外一聲兒啼,随即便是“嘭嘭”幾聲門響,“又怎麼了?”
其其格笑着擂了他胸口一拳,央求他耐煩些。
“回老爺的話,是小格格聽說老爺回府,連覺也不睡了,吵着要來見阿瑪和額涅呢。”
“快快進來!外面天冷,可别再着了涼!”不勞妻子吩咐,方柏已打開房門,抱起隻有三歲的小女兒念兒。“阿瑪!要飛高高!”方柏雙臂舉過頭頂,托着女兒在空中飛轉。“小心些!”母親的驚呼聲讓小姑娘越發得意,落進父親懷中時還在咯咯笑個不停。方柏親了親她肉嘟嘟的小臉,用手指指額涅。念兒會意,伸頭在其其格的頰邊也親了一口,“念兒乖,阿瑪晚上還要處理公務,你陪娘親在這屋睡覺,好嗎?”
面對妻子疑惑的目光,方柏将壽宴上發生的風波簡述一番,“吳藻畢竟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八旬壽辰遭人羞辱,皇上絕不會視而不見,”他歎了口氣,“我須連夜寫份奏章,好應付明日天子垂詢。”
“就這麼着急嘛!”
“壽宴事小,忠心事大,若讓皇上主動問起,一切都來不及了,”方柏抱歉地沖妻子一笑,“你們趕緊睡吧,我盡快回來。”
書房裡沒有燒炭火,冰涼的茶水灌入喉腔,将殘存的情熾徹底撲滅。無盡的悔恨宛如蟻群爬過方柏的脊背,酥麻細密的癢意無計消除,逐漸放任為穿心的劇痛。“方柏,看看你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樣子,”他在心中對自己罵道,“何止是天地間第一大笑話?”
檢點平生,竟無一人未嘗相負。
自江永挂冠歸鄉,方柏追随師長左右,與張蒼水相識。蒼水的曾祖曾是江永諸父的西席,四世深交,兼之自身有廣博深淵之才學,寬宏恢豁之氣量,江永見而心喜,遂與待方柏一般,将畢生學識、見聞傾囊相授。蒼水習武修文,才略之廣,令方柏?欽佩不已,而方柏察人閱世,識見之深,亦令蒼水擊節稱歎。師兄弟往來切磋,情誼日漸深厚。時值延興八年,江南局勢已十分嚴峻:淮揚不守,敵船日夜巡遊江上,漕運時斷時通,市中糧價騰踴。大宣君臣從澄醪佳釀中清醒過來,高呼着“過江殺賊”悄然南遷。浙東諸生,都做好了捐軀赴義的準備。方柏與張家小姐原有婚約,登門退親,然蒼水不允。危急存亡之秋,他仍将胞妹毅然嫁與方柏——那個他認為最值得托付的摯友。
婚宴上他們難得放縱。紹興的黃酒不算烈,人人都喝到雙眼打直,舌頭發僵。蒼水的滿腹詩才被酒水沖走,踉跄至方柏,忽然豪情萬丈,“風雨不動安如山!”
便隻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蒼水每以南宋孤忠文天祥自況,天祥嘗雲“凡我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故而他也對杜工部的詩句信手拈來。方柏追随江永日久,最推崇白樂天之“歌詩合為事而作,令老妪能解”。他醉得頭腦發木,随口對道,“繞船月明江水寒?”
滿場大笑。
在場之人不會想到,期年之後,景軍便攜泰山壓卵之勢突入江南,“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注26)”。十年之後,錢塘江上悄然駛出一葉孤舟,背離着囚牢的方向,寒水襲身,殘月淺照,就這樣勇往艱辛萬端的興複之路。
“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何妄生此疆彼界之私,而故為讪謗诋譏之說耶?倘中國之君既生中國,自享令名。不必修德行仁,便臻郅隆之治。而外國入承大統之君,縱夙夜勵精,勤求治理,究無望于奉天承運。則大景何以興,大宣何以衰?宣代嘉靖以後,君臣失德,盜賊四起,生民塗炭,疆圉靡甯,上天厭棄内地無有德者,方眷命我外夷為内地主。有冥頑狂肆之徒以夷狄比于禽獸,則中國之人皆禽獸之不若矣(注27)!”
“爾族因緣禍亂,犯我疆域,壞我城池,虐我黎民,何為之有德?”于問泉之孫于耀霍然起身,駁斥道,“更以洶洶大獄,鉗天下之口舌,嚣嚣兵馬,毀華夏之衣冠,何言而為中國之主?”
大景雍熙帝元烨視之良久,随即投下一聲輕笑,“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豈我薩人獨有?昔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民,萬裡朱殷。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徧野,功不補患(注28)。近世以來,宣室皇綱失叙,緻令九州幅裂,盜賊流寇蜂起。我朝本鄰國也,太(河蟹)祖、太宗初無取天下之心。嘗兵及京城,諸大臣鹹奏雲當取,太宗皇帝曰:‘明與我國素非和好,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國之主,不忍取也’。後宣晉王林鴻濤攻破京城,鹹嘉自缢,臣民相率來迎,乃翦滅篡逆,入承大統。數十年來,先帝與朕朝乾夕惕,竭蹶從事,出薄海内外之人于湯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比秦皇漢武之殘虐如何?至于言禁之事,《資治通鑒》亦有雲焉:‘治大國若烹小鮮,欲求大治,必先澄清文風,禁止不合時宜之言,嚴懲反叛之辭。否則,雖有賢臣良将,亦難克敵制勝。’朕之所為,皆取法漢家聖賢,以重典理亂世而安下民,又何錯之有?”
異族君王博覽漢書至此,遠遠超出在場衆人的意料。元烨所言,非無據理力争之處,然而于耀氣焰已失,不能應對,隻惶惶然退下。元烨的目光轉向方柏,“茂林,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浙東起義聲勢雖大,卻是“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注29)”,滿腔愛國的熱血無法抵抗南侵索虜與他們江南合作者的聯合絞殺,又被追名逐利之心腐蝕,終于在自相殘殺中迅速崩潰。景朝的疆域日漸擴張,皇帝元烨為鞏固既得戰果,籠絡江南士子之心,于雍熙十九年诏舉博學鴻詞科,命翰林院、内閣臣選舉名儒碩彥,召試廷對,賜進士出身。看似一片盛情,實則敦迫萬狀,以江永“救時宰相”、“一代宗師”之名望,必不免當地新朝官員的頻日來訪,恩威并施。短短半月,江永就被折磨得病勢轉沉,體不勝衣。為免更加殘苛的牢獄之災,方柏決定代師入朝——應征之人多懷故國之思,元烨并不見怪。然而方柏為求保全,甘落異族彀中,是注定不能白衣而返矣。
“在下……不知。”
“令師未有言乎?”
元烨與江永定下和約,令浙東全境免于殺戮,發衣冠式之保全,更惠及整個江南。聽聞江永身染沉疴,元烨屢遣官員登門探望,一時山間休隐之地,變作各方争言之場。而後江永應景朝海甯縣令之邀,扶病至北寺講學二月,更緻衆人交詈聚唾,皆言他晚節不能保全。然而江永所為,既非元烨一廂情願的“歸順新朝”,也非市井廣為流傳的“委曲求全”。譬如隋末唐興,李淵資突厥之力而起兵太原,初則附之,及其國勢既成,然後乃能制之(注30)。如今扶危濟困的解數皆已用盡,為保全無辜蒼生,江永隻剩下包羞忍辱,苦撐待變而已。
方柏搖了搖頭,“《書》曰:‘撫我則後,虐我則仇。’陛下欲為中外臣民之主,可視天下一家,撫綏愛育,無華夷之殊耶?”
“朕視中外如一,豈有分别?”元烨十分自信,“昔之曆代人君不能中外一統,而自作此疆彼界之見。且謂宣太(河蟹)祖林元乾,其威德不足以撫有鞑靼之衆,故兢兢以防邊患,先有猜疑百姓之心,而不能視為一體。我朝太(河蟹)祖、太宗不以私情而存姑息之見,輯五方之異俗,明天子之威德,故成大一統之宏規。此吾子孫世世相守之法,其有變乎?”
他忽然将手一揮,半是玩笑地承諾道,“太子春秋尚幼,待至出閣,汝等當知朕今日所言不虛。”
本場博學鴻詞科共擢用五十人,皆飽讀經書之士。為威勢所脅與為榮華所誘的人共坐在乾清宮暖閣裡,陪笑之聲零散湧出,彙成一道逢迎的河流。方柏身陷其中,垂首緘默不語。
“如何是視天下為一家,不過視天下為一家之私産罷了。生民之脂膏送上至尊席面,分與部族權貴抑或官紳勳戚共食,實則并無不同——不,也許會更糟,”離開浙東前,江永曾與方柏窗下密室細言,“末法之世,魔王波旬化作出家僧人,身披袈裟,口稱三寶,然所行非為正道,所言俱是邪說,令衆生誤入歧途,壞亂我之正法,且為之奈何?”
當時景朝域内的書禁、言禁已十分嚴重。文字被毀,尚能存于人們心中,可是被磨盡了廉恥,打斷了脊梁,一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江永尋不到破壁之法,方柏也無能為力。元烨以非凡的才智與精力,将漢家秘而不傳的馭臣之術學至化境,譬如巧匠使木,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注31)。他賜予每位博學鴻詞科的舉子清貴的官職與豐厚的獎賞,安置于翰林院中,為顧問著書之用。半年後,蕭山、紹興、甯波等處義氛轉瞬即消,景軍隳城入掠,好一番“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注32)”。元烨遣内閣學士和世亨、翰林院侍讀溫恭讓及于耀、方柏等人南下招撫。儀仗過處,瓦礫遍地,處處哀聲,府縣大牢人滿為患,因饑寒與惡疾暴死者朝夕無算。方柏在此時回到浙東,無怪乎遭受衆口之誅。更令他感到五内俱焚的是,鄞縣雍睦堂張家的景況,已經到了傾覆的邊緣。
張蒼水身為義師領袖,輾轉浙閩之間時,他的父、叔、妻、兒具遭捕系。唯一的胞妹聽聞噩耗,攜一雙年幼的兒女倉皇逃亡,卻不敵景軍搜山檢海,在距離四明山隻有二三裡處含恨就擒。蒼水的血親、故友,因牽連、告發而身陷囹圄者數以百計。雖然方柏與張蒼水秘密取得聯系,決心以身入局,不惜一切代價潛入景廷内部。但直面最親近的人慘死屠刀之下,于任何一個血肉之軀而言,何啻于千刀萬剮!方柏永遠忘不了刑場上的四歲的小女兒嘉禾,瘦骨嶙絢的孩童看見監斬台上的爹爹,眼淚不及擦去就揚起明媚的笑臉,“爹爹!”她雀躍地扯動着兄長破爛的袖口,“爹爹來救我們了!爹爹來救我們了!”
方景星雙眼通紅,順着妹妹的手指向方柏看來,“他不是我們的爹爹,我們的爹爹早就死了。”
“你胡說!那就是我們的爹爹——爹爹!爹爹!”
……
霎時間風卷雲暗,血撒成河淚翻波。行刑人手下脫力,沒有将嘉禾的頸骨一刀砍斷,可憐的小女兒失聲嚎啕,凄厲的哭聲刺穿方柏的耳膜,在他的軀殼内震蕩一生。方柏回京後大病一場,谵妄之中,如見皇權的鐵幕迎面落下。他衆叛親離,他無處容身,他不得不親自折去一身傲骨,跪在景帝駕前俯首稱臣。而元烨則适時舍予一份恩典:妻子沒有了,再娶一位便是。以男女之情絆住他,以為父之責栓牢他,令他如墜蛛網,欲飛不得,欲逃不得,任由元烨擺布還不夠,非要将神、骨、血、肉全都獻出乃可!
文旭傳位于元烨前,未防再有都仁攝政之事,特指定上三旗四位異姓重臣贊布、林達、額爾泰、費揚古聯合輔政。“協忠誠、共生死、不私親戚、不計怨雠”的誓言猶在耳畔,他們便展開生死搏殺:贊布年老多病,不滿一年即病逝。林達繼為首輔,恃勢使威,橫恣無忌,雖帝王之尊,亦視之若無物。額爾泰名貴而才輕,萬事唯林達之命是聽。獨費揚古與林達争持,被政敵以“大逆”之名矯诏誅殺,子孫親族俱不能幸免。其時費揚古長媳博爾濟吉特氏有孕在身,衛親王福多那吉以為“戮至刳胎,謂之虐刑,殘酷之甚,于誕育皇子無益”,上書為她請留了一年性命。她生下其其格,幸遇元烨扳倒林達,為費揚古一族洗清冤屈。博爾濟吉特氏與皇太後同出一族,平反之後,時常攜女兒入宮觐見。皇太後一生吃齋念佛,對于這個大難不死的小姑娘,既心疼她生而無父、親族凋零,又喜她福德深厚,能夠護持生母逃脫殺劫。太後将其其格收為養女,封和碩格格,在生母遠嫁漠北後,更将年僅十歲的她接進宮中撫養。其其格在衆人的寵愛中長大,無需耍弄心機就能夠安享富貴榮華。元烨為她和方柏賜婚,本也是她的心之所向:她曾與侍女微服出宮遊玩,途中險些遭人誘拐。是恰好在集市買茶的方柏察覺到那夥奸人的異樣,果斷出手,救下了已經不省人事的兩人。自此之後,其其格對方柏情根深種,而對方心念發妻和一雙兒女,遲遲不予回應。直到浙東之行後,他成為孤家寡人,才終于領受了賜婚的聖旨。
其其格生活在不受名利玷染的純淨世界,愛意永遠熱烈而真摯。她以全副身心與方柏相守,為他學習漢家典章,與他共同撫養女兒。而方柏,到底不是聖人。
滿臉熱淚,方柏竟不知是為何而流。慈母、良師、賢妻、益友,倘有一二人留作史官,合該記住他廉恥喪盡、負盡深恩。然而如今慈母、良師俱已作古,益友決裂,大半飄零。血色的藩籬隔開方柏與現世,所謂嬌妻幼女,厚祿高官,權作古槐樹下的一夢南柯。他醉得厲害,醒來發現自己仍浸在無邊的寒夜裡,刺骨的暗河在風中卷起驚濤駭浪,如怒蛟,如猛虎,嗥呼噭哮,迎面向他打來——好大的水吓!
“好大的水吓!”
“周倉,這不是水!”蒼老的關公站立船頭,将滿腔悲壯盡付予萬裡江濤,“這是那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