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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滄海橫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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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柏走進乾清宮時,身着石青色常服的雍熙帝元烨正倚在千餘卷《通志堂經解》中,擺弄着手裡的戰艦模型——那是和蘭的甲闆大船,五根桅杆上挂滿篷帆,複雜的繩索如蟲絲蛛網細密勾結。船有三層甲闆,皆裝設二丈巨炮,傳言發之可穿裂石城,聲震十裡。與它相比,黃氏最精良的戰艦也不過如山前之垤,不堪一擊。

“奴才方柏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方卿辦差辛苦,朕還以為年前無法回京了呢。”

“陛下容禀,和蘭商人攜朝貢文書入境,其薩、漢兩文譯本有缺,拉丁文本僅附爪哇總督之印。奴才恐其作僞,故詳問來使底細及和蘭本國之共識,又命人加急翻譯貢書,呈遞朝廷。得陛下谕旨,乃敢即日就道,領小邦之民來京觀瞻,遂其向慕之忱。”

天下首屈一指的戰艦就擺在面前,卻還要自居上國,強稱對方是“小邦之民”。元烨對這套粉飾、恭維之詞又喜又厭,一如他對待方柏的态度,“朕既遣爾迎使,一應事務,專之可耳。地方督撫多事,倘贻誤戰機,該當如何?”

他坐起身來,眸中閃着精光。方柏垂首俯身,在磚地上磕頭如搗,“奴才以私害公,罪該萬死!”

拜祭金陵孝陵後,真好似宣祚将盡,元烨很快就收到了張蒼水懸嶴受執的消息。昔年南京告破,浙東義士紛紛毀家纾難,組織鄉勇與景軍抗衡。張蒼水與方柏同受業于江永,逢家國危亡之秋,自是挺身赴難,奔走呼号。然而一片丹心壯志消磨于同袍之争鬥、外敵之橫暴,三鼓而竭後,終于沒能力挽狂瀾——浙東的戰火在舟山的大雨中澆熄,江永與元烨定下和約,以舉省稱臣的代價換得百姓平安無恙。在那之後,方柏改換門庭,在景廷步步高升,蒼水則矢志複興,十餘年來輾轉浙閩,一面整編遺黎亡卒,論政治産,一面聯絡黃氏水師,約期北伐。他率軍三入長江,功敗垂成,倉皇流離海上,又悲見黃樹、黃複父子捐軀國難,殘餘勢力放棄閩南,全面退往台灣。浙閩義師煙消火滅,有人勸蒼水從遊台島,息影雞籠(注19),被他嚴詞拒絕——“偷生朝露,不如一死立信。”他将所剩無幾的部衆解散,帶領十餘名誓死追随的舊從避居浙江懸嶴山。景軍在降兵的指引下闖入荒山、逮捕蒼水時,見低窄的茅屋中,隻有一張床榻、一口棺材,一柄利劍,以及與中原豪傑秘密聯絡的兩大箱書信而已。

蒼水與随衆即日登船起解,途經定海、鄞縣,在家鄉父老的哀哭聲中橫渡錢塘,羁押于杭州的一處舊府中。景方總督感其忠義,對他延禮甚恭。百姓賄賂看守吏卒,攜紙筆請蒼水留字時,總督也裝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翰墨接應無虛日”。張蒼水憐憫辛苦謀生的獄卒,知道他們擔心自己絕粒待死,遭受牽連,便放棄去做“不食周粟”的夷齊,依然飲啖如平時。然而對于前來勸降的舊部,他踞坐拱手,橫眉冷對,非如謝疊山“平生朋友,遂爾暌離,一旦相逢,惟有厮殺”之語,亦覺丹寸燃盡後唯欠一死,于失節事仇之人無半句可言。方柏辦完“林三太子”案後奉旨南下,接待前來尋求合作的和蘭商人。得知蒼水蒙頭就逮,特意繞道杭州,想要拜訪闊别已久的故友。

張蒼水拒不見他,但方柏身負皇差,地位尊隆,披上獄卒的公服,還是坐到了蒼水面前,“恕某眼拙,是留夢炎否?”

蒙軍伐宋時,留夢炎以宋朝宰相之身降元仕元,廉恥喪盡,令子孫後代因之蒙羞。蒼水此言不留情面,方柏心中抱愧,低聲辯解道,“何如汪元量之見文文山,為譜集杜之詞耶?”

蒼水凝視他花白的鬓發,良久不語。

方柏在同慶樓燙了一壺黃酒,有些發酸。又買了一碟花生,二兩豆幹,擺在纖塵不染的木幾上,再也尋不回年輕時把酒共歡的恢豁心迹,“兄台當真是,風雨不動安如山(注20)。”

“也不若君之‘流水無情任東西(注21)’。”

當初為安撫民心,元烨隻要求投誠的江南官吏剃發易服,而百姓可從俗自便。方柏留辮改服,被同慶樓的食客瞪過一遭,買來缺斤短兩的酒馔,隻換得張蒼水兩聲冷嘲。他也覺得無趣,在獄吏的注目下飲盡酸酒,便悻悻然離開牢房,次日啟程南下,繼續接伴之行。

“人無至性,不能與交。你與張蒼水幾十年同窗、姻親之好,若不去相送,朕才會覺得奇怪,”元烨冷笑一聲,故作不經意地問話道,“他逃跑了,你知道嗎?”

“奴才一概不知!奴才罪無可恕!”

方柏一路南行,皆處于扈從、官吏的監視之下,再想有所動作也是不能。“當時你已離開杭州,于此事有何幹涉?正因擔心解北途中發生不測,朕才下旨将蒼水就地處決。豈知總督無能,參将蠢鈍,竟讓死囚趁夜渡江而逃,至今杳如黃鶴!”說至激憤處,元烨重重拍向炕沿,“難道杭州有人要做鐘會不成?”

三國時魏将鐘會伐蜀,大勝後卻被降臣姜維說服,欲舉兵反魏複漢。元烨生性多疑,懼恨内奸勝過忌憚外敵。他伸出雙足,方柏立刻捧來禦靴,“奴才請往杭州,調查張逆越獄一案。”

“此事朕自有主張。你在京中接待洋人,免得他們到處沖撞,驚擾官員百姓,”元烨從方柏手中抽出穿好靴子的雙腳,擱在地上踏了踏,“和蘭人遠道而來,朕要親自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之後的冰嬉盛典、除夕筵宴,也讓他們一并參加。正好《尼布楚條約》締成,贊騰額與神父徐日昇、張誠不日将歸,今年春節,大家在一起好好熱鬧熱鬧!”

方柏如履初冬薄冰,戰戰兢兢,催動辘辘饑腸。他走出乾清宮,滿身都是虛汗——然而還不能即刻出宮,内務府中還有一幹堂官需要應付。

入關之前,薩洲便有豢養家仆的傳統。老汗王哈赤以祖、父十三副遺甲起兵,開疆拓土,征服日衆,為管理轄下人丁戶籍,創設八旗制度,并将家仆——薩語稱“包衣”者編入其中。這些包衣由專門佐領管理,負責諸王勳貴的内部家務。至博仁繼位,内務府正式成立,永平朝天子自将正黃、鑲黃、正白三旗,揀選旗下包衣,為管理皇室家務之内務府官員。親政之後,文旭效仿宣制設立十三衙門,欲以太監取代包衣,為宮禁之使役。彼時他苦于母親與兩黃旗大臣對皇權的多方掣肘,想用十三衙門直接指揮内廷,可惜棋差一着,不但所有改革如湯沃雪,轉瞬消歇,連帶自己也懸崖撒手,遁入空門。雍熙帝幼年繼位,四輔臣廢除十三衙門,複設内務府,兼用近臣與寺人管理宮闱。元烨搬倒權臣林達,集大權于一身後,銳意擴大内務府規模,使它成為獨立于外朝部院衙門的家臣機構——能夠出入内廷,必也因側近禦前而顯赫于當世。元烨用上三旗包衣抗衡自我組織、發展、保護、壯大的官僚集體,越過繁瑣的程儀與刻意的欺瞞,将皇權的威力發揮到極緻。因緣巧合,方柏被天子揀入内府,賜侍衛出身。微賤之人,過往甚為不堪,越得元烨重用,就越引起府中宗親勳戚的不滿。如今三位總管大臣背景、性情、立場各異,想要妥善應對也難:皇長子承澤心狠手辣,氣量狹小。當初“林三太子案”發,皇帝詢問諸子處置意見,長子承澤堅持效元世祖之殺趙?,将前朝餘孽斬草除根,而太子承鴻則勸父皇寬大為懷,以一姓之保全,結天下之歡心。事情發展如前者所期,林書栩及其子孫皆遭屠戮。父皇的嘉許、太子的受挫讓承澤分外得意,今日見到方柏,少不得叫他濃墨重彩地重提舊事,好讓在場所有人盛贊自己的遠見卓識。元烨的舅父佟允武兼任議政大臣,通曉軍機政務。其父擔任第一支漢軍旗的都統,與掌握火器鑄造技術的西洋人世代友好。允武知方柏接待和蘭來使,必也詳加诹詢,好對紅夷的實力、意圖有所了解,能夠在禦前言之有物。反倒是來自貴妃家族的保赫最好打發,他倚仗顯赫出身平流進取,素日裡慈眉善目,無所用心,見到方柏,定要一面抱怨他抛下府中同僚,出京逍遙了大半年,一面又恭喜他升任一等侍衛,撺掇他擺酒請客,與大家同喜。方柏的腦筋飛快旋轉,剛走出隆宗門,被太子承鴻撞了個正着,“方侍衛!”

“奴才叩見——”

“不必多禮,”承鴻扶住方柏的雙臂,“今晚吳先生八旬壽宴,方侍衛可會前往?”

自永平帝時起,吳藻便是禦前侍講。太子出閣後,元烨從翰林中擇選學問優長者,專侍儲君左右。吳藻身為東宮講官,與承鴻交深情密,老師八旬壽誕,學生自是懸懸在念,“吳公當世大儒,盛朝人瑞,方柏也想去沾些喜氣。”

“那真是太好了,”承鴻從背後取出一卷畫軸,臉頰騰起羞赧的紅暈,“先生大壽,學生本該親往道賀。奈何皇祖母偶感微恙,本宮榻前侍疾,實在分身乏術。我為吳老手繪一副《松鶴延年圖》,還請方侍衛代為轉交。”

“奴才領命。”

元烨雄猜之主,他精通漢學、西學,不為将所學惠及萬姓,而為外王而内聖,以一人身兼治、道兩統。宋儒修理孔孟之言,隻為忠臣與順民留下栖身之所,元烨再次裁剪冗枝,以官方整合義理之學,讓千萬人以一人之心為心。枯朽的樹幹上,再也容不下任何逸出的思想。他積極招納理學名臣,不過如豢養立仗之馬,裝點盛世而已,絕不許教他們随意鳴窺。承鴻是元烨的嫡長子,兩歲便為立為儲君。為使其成就德器,四五歲起,他便在宮中親自谕教,至其出閣,因擔心太子年幼易惑,有人離間父子之情,元烨更是日夜監臨,時時指授。有父如此,承鴻不敢與講官過于親近,所謂“為祖母侍疾”,也不過是為缺席吳藻壽宴尋的借口——聖寵不再,不尋借口缺席的人才是少數。方柏當晚來到吳府門前,看見的是令人唏噓的一片冷清。

同僚常瑞已在途中向方柏說明了原委。今年三月,左都禦史趙申喬出于私憤,檢舉翰林院編修戴名世“妄竊文名,恃才放蕩,私刻文集,肆口遊談,倒置是非,語言狂悖” 。在他的文集《南山集》中,名世搜求宣朝逸事,不僅尊稱前朝故君,歌頌抗景忠臣,還在薩人定鼎中原之後,猶奉南朝為正朔,直接使用弘光、隆武、延興三帝年号。他說“今天下棋局未定,譬漢末三國之世,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在堅稱“本朝得天下最正”的元烨眼中自是罪無可恕。而由于吳藻是名世的上官,長子安世又曾為《南山集》作序,戴氏一族深陷囹圄,吳氏父子也在府中待罪。所幸天子寬仁,隻斬名世一人,其餘幹連人犯俱從寬免死。元烨念吳藻事君多年,對他和安世沒有多加刁難。然而經此一遭風雪,昔日烈火烹油之家,頃刻?寂若死灰。吳藻年将八旬,本是獎掖忠馴、收買士心的好時機,但元烨無所表示。薩洲官員見霜知寒,生怕被人看見與“妄言小人”為伍,紛紛退避三舍。漢臣中多觍顔仕虜之人,慣于趨利避害、柔媚取容,敢登門道賀者亦是寥寥。常瑞與方柏身為天子耳目,或敬或惡的私心都藏在豹皮端罩(注22)之下。吳藻三子經世笑容謙卑,提心吊膽地引二人往後花園走去。方柏記得園中隻辟了半畝水塘,如今幹涸一半,另一半蘸着慘淡的月光,竟仍顯無比闊大。岸上燈燭輝煌,忽被稀疏人群間穿過的北風吹滅大半,筵席間“叮當”一陣亂響,那是被掀翻的無數枚空酒杯。

常瑞見場面十足冷清,幹脆紮進低階筆帖式和官學生堆裡大快朵頤。方柏還在跟着經世往上席走,被翰林編修徐若水叫住,“茂林兄,來此處坐!”

他與方柏是博學鴻詞科的同年,而後一人供職翰林院,一人行走内務府,不能時常相見。方柏坐到他的身邊,言語中帶着久别重逢的親熱,“道沖兄近來可好?”

“偷活草間,強謀數口之資罷,”若水苦笑,“可惜了翰林院四尺三層的羅紋宣!”

方柏将一瓣福橘塞進口中,冷酸的汁液流進牙根,痛得他打了個寒顫,“兄台聖眷猶沃,何自苦也?”

徐若水生于弘光年間,少時跌宕文史,因輯佚古本《竹書紀年》與首輔之子江颢交好,從此聞名天下。雍熙十九年,元烨開博學鴻詞科,時任國子祭酒的吳藻将他舉薦入朝。彼時若水窮困潦倒,未免一家老小饑寒之苦,不得不隳棄名節,服官異族。他在翰林院中修書,在繼續輯佚《竹書紀年》的同時參與《禦纂性理精義》、《禦纂朱子全書》的編訂。東夷君王,既劫奪理學之“道統”,又要争取華夏“正統”的地位。唐朝以降,後朝修前朝之史成為慣例。元烨親政後,特開史館編纂《宣史》,奈何宣朝的實錄、诏令、章奏諸史料一遷留都,二遷南昌,三遷成都,招攬巧婦再多,也難為無米之炊。他野心益熾,下令編修《五方一統史》,以期混同華夏、夷、蠻、戎、狄五方之民,昭示本朝乃受天景命,繼曆代之正統而光大之。若水身任該書的總裁官,被要求從大禹出于西戎、周文王生于東夷說開去,倒轉華夷本末,将漢擊匈奴延續至劉淵代晉。不論五胡亂華,而論前秦、北魏居中國而伐東南,隋、唐承齊、周而以四海為家。至于兩宋之世,必以遼、金、元相繼以代之,“宋主願去尊稱,甘自貶黜,請用正朔,比于藩臣,如違命侯之奉宋祖,何能為天下共主?至于大元,則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诏,下江南,居正而統之,豈有疑乎?”當真是句句說史,句句影射。他是元烨手中的筆,挑破《春秋》“尊王攘夷”之大義的同時,也消磨了降臣遺老們僅存的“以道抗勢”的自尊。背後的詈訾如急漲夜潮,不可遏制地湧到若水身前來,他不過四十餘歲光景,鬓角已是全白了,“誰恕我下喬木而入幽谷(注23)之罪耶?”

再不是文旭推崇漢學、禮賢儒生的時代了,密不透風的強權籠罩着他們,元烨站在羅網外,為每一位企圖掙脫之人備好了鐵鞭、鐵檛和匕首(注24)。

“‘忍過事堪喜,泰來憂勝無(注25)’,道沖兄把心放寬才是。”

正說着話,吳藻在子侄的攙扶下蹒跚走來。當年驚才絕豔的文壇首魁,如今齒牙搖落,須發盡白。此一生遭際萬事憂危,所曆之艱、所嘗之苦,全刻在眼眉、唇角深深的溝壑中。方柏看着他向前來的賓客拱手道謝,一雙充滿白翳的眼睛遮在下耷的眼皮後,伴随遲鈍的神思偶爾漏出一點光,忽忽閃閃,譬如風中之殘燭。“人老堪哀。”徐若水在方柏耳邊低聲道。衆人随主家就坐,剛飲一杯壽酒,便聽得亭中絲竹悠揚,身姿袅娜的花旦着一襲水袖丹衣,款款走上戲台。

開筵觀戲,猶是晚宣的士家風俗。吳氏家班先搬演《牡丹亭》中《遊園》、《驚夢》兩齣,看得若水淚眼潸然。“畢竟衣冠文物好看。”他輕歎道。自北朝推行“剃發易服”以來,昔年國都,已是五十載不見漢官威儀。那些夢魂中的衣冠袍笏,隻今唯見優伶身上穿。兩齣唱畢,接着是吳藻次子濟世親為壽宴創作的《萬裡圓》,劇中的黃父因時局動蕩被困邊陲,黃孝子萬裡尋父,乃得阖家團圓。為事而作之曲,念國恩、仰舊德的旨趣勝于純粹燕樂,方柏漸覺恹恹。正将起身告辭,忽聽台上鑼鼓急催,年邁的紅臉關公斜蟒亮相,“好一派江景也!”

叫闆的嗓音沙啞、悲壯,聽者的心旌也仿佛随着大江搖顫起來。“那是吳氏家班的教習曹正,多年不曾登台了,”徐若水向方柏介紹道,“二十年前,我在徽州尚書府聽他唱過此齣《單刀會》。草芥之人初聞正聲,百事不懂,隻随江和徽唏噓喝彩而已……‘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何處也?’……”

二十年前,還是大宣延興七年。兩年後,朝廷南遷江西南昌,平陽公主林萱及驸馬江颢自請北上,守衛留都。不久景軍攻陷徽州,丁尚書家毀人亡,唯有外孫沈潛趁亂逃至南京,得到公主府的收留。方柏為若水擋住周遭不友好的目光,朝他的胳膊輕推幾下。若水意識到自己的事态,忙眨眨眼,忍下淚水,将脊背重又挺得筆直。

“……依舊的水湧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暗傷嗟,破曹的樯橹恰又早一時絕。隻這鏖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

曹正唱得賣力,即使是關公,到了遲暮之年,感慨聲中也有幾番氣喘。侍立一側的周倉捧刀上前,站在搖晃的船頭左右望水,“好大的水吓!”

鑼鼓敲得愈發密集,周倉雙目睜起,流利的程式耍至中道,被台下“轟”的一聲截斷。角落處,幾名薩族的官學生掀翻宴桌,噴着酒氣沖到戲台近前。“咿咿呀呀,唱得什麼東西!”為首的青年向曹正咆哮道,“還不快滾!”

“下去!下去!”随行衆人高聲附和。紅臉的美髯公頓失單刀赴會的膽魄,低眉倉皇避走。青年仍不滿意,又轉過身來,手指從二品翰林院掌院學士大放厥詞,“大景朝養的一條狗,不知道感恩榮華富貴,還想着你那敗了幾十年的破家!”

那人所言非虛。喪亂之餘,家國文物之感蘊發無端,與其緘口而死,不若在終了之際笑啼一場。吳藻靜靜坐着,仿佛生命之燭燃至末端,冷凝的榮辱被抛棄在寒夜中任人評說。青年見他不應,惱羞成怒,竟舉起拳頭向吳藻揮去。常瑞眼疾手快,連忙握住他的胳臂,“我等來為長者賀壽,便是不喜觀劇,何必鬧成這個樣子?”

不等青年反駁,常瑞已匆匆撥開衆人,将一把方凳拉到筵席中央。他站到凳上用力拍手,企圖用掌聲讓人們忘記适才的騷動,把目光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陽春白雪總是曲高和寡,倘若諸公不棄,學徒常瑞願至至誠誠地伺候諸公一段《風雨歸舟》——”

“卸職入深山,隐雲峰受享清閑。悶來時撫琴飲酒山崖以前。忽見那西北乾天風雷起,烏雲滾滾黑漫漫。命童兒收拾瑤琴,至草亭間。忽然風雨驟,遍野起雲煙……”

薩洲子弟曾經搖着八角鼓,将岔曲從關外唱進中原。岔曲不如昆曲那般典雅細膩,卻也有一番不事雕琢的野趣。奈何賓客的興緻已然大壞,一曲未罷,衆人紛紛起身告辭。方柏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回府邸,剛進家門,就看見門童一面大嚷着“老爺回來了”,一面向後院疾奔。聲音過處,燈燭接二連三地亮起,宛如一道推着方柏入内的浮光躍金的長河。他有些好笑地望向卧房窗前輾轉忙亂的身影,刻意放慢了腳步,“夫人不必心急,為夫且在庭中望月。”

“你要是在庭中望月,今晚就别進來了!”婦人嬌嗔着推開房門,方柏轉頭看她,笑容僵在臉上。他失魂落魄地任由妻子牽進卧房,臉頰被溫暖的小手揉了又揉,“方柏,你怎麼了?”

“我沒事。你穿上這身衣服……很好看。”

其其格高興地舉臂轉圈,好叫方柏看得更仔細些。她沒有穿薩洲制式的旗袍龍華、褂襕坎肩,而是換上了漢家的銀紅對襟短襖、圓領比甲和沉香色繡花鳥紋馬面裙。嬌小的身形包裹在寬袍廣袖裡,空空蕩蕩,像是席卷了舊日的悲歡。其其格見他面色不對,忙收起炫耀的小心思,攙着方柏坐到桌前,“我剛剛泡了壺茶,夫君陪我飲一盞吧。”

其其格一晚上都在等他,茶水換過幾番,這一壺也有些涼了。深褐色的茶湯散發着濃郁而混雜的香氣,方柏分辨不出,問道,“這是什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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