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肖恰好和陸谷、斯年跑進屋裡找吃的,一聽江霖要開壇說書,當即興奮地大叫,“我也要聽!”
“思肖年紀尚小,恐怕不适合聽。”
趙晉眼睛一亮,連糕點帶碟塞進思肖懷裡,将他朝門外一推,“快走快走,老三,你說吧!”
斯年困倦不已,小小的身子東搖西晃,直往江霖的懷裡倒來。秋水進來抱她,她的手卻隻抓着哥哥的衣袖不放。江霖攬住斯年,權衡再三,招手又叫思肖進來,“聽一聽,倒也無妨。不過信口開河,大家都不要當真才好。”
嘴上說着“姑妄言之”,開場第一句話卻已震驚四座,“當年延興帝駕崩,攝政王世炯即位不滿一月而薨。問及原由,隻說他偶發心疾,誤服紅礬以為丹參所緻——然而此事是絕無可能發生的。”
朝廷南遷,百事困窘。唐王征用年久失修的江西布政司作為府邸,老鼠泛濫成災,便将磨成粉末的紅礬混入飯中,制成能夠毒殺它們的餌料。“丹參丸與紅礬大小迥異,豈會混淆?”江霖變戲法似地從懷中取出一枚包在藥方裡的瓷瓶,打開封口,倒出一粒梧桐子大小的丸藥示衆,随即又放回瓶中,“延興帝染疾暴崩,唐王寫信往餘姚報喪時,因挂念祖父身體,随信附上丹參丸一瓶——改日飛卿兄可以詢問尊夫人,唐王所服,是否正是此藥。”
林世炯死後,唐桂争立,少帝啟塞在衆臣的護擁下向西竄逃,沒來及為父皇議定谥号,是故衆人還是習慣用“唐王”尊稱世炯。啟塞的姐姐永豐公主林姝攜母入蜀避難,與趙煜陽的族侄趙逍結為夫妻,現下正在趙蓁處守歲。趙晉輕撞趙逍的膝蓋,他便立時會意,“還請同雲将藥瓶借給在下,趙逍即刻去問!”
等他走遠,趙晉仍陷在此事的沖擊中連連感歎,“事隔多年,難為你将藥瓶從浙江帶往四川,誓要還天下一個公道!真可謂‘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假使唐王不死,桂藩安敢作亂,江南又豈會輕易落入敵手?弑君之人,必是漢奸國賊,隻恨碎屍萬段于其太輕,無法消弭我心頭喪國之痛!”
“祖父領受此藥不久,即聞世炯暴死之噩耗。藥鋪郎中将藥方與參丹檢驗再三,連說用藥平和,絕不至要人性命,懷疑丸中□□,更是子虛烏有。而後祖父将此藥封存,臨終前特意托付于我——亡君失國之恨,無敢忘兮。江霖妄自揆度,本欲向永豐公主、趙二小姐處征詢求證,恰逢今夜衆人歡聚,倒省卻不少跑腿功夫。”
“你認為誰是兇手?”
“便先說兇手是如何毒殺唐王的吧——”
“所以當真有人向唐王下毒,意欲攪亂朝綱,速我家國之難?”趙晳向江霖反複确認,“若隻是大宣臣子,國本動搖,于其有何益處?非得是景、順之細作,抑或桂藩之耳目,方行此背義棄恩之事!”
“此正難解之處,且聽我從頭道來,”江霖放下焐得溫熱的空酒杯,臉上已斂去最後一絲笑意,“唐王深夜死于砒霜中毒,除參丹外,一無所服。然而宮中用藥極慎,焉能出此差池?我曾聽祖父語及禦藥之制,必經太醫院醫官詳辨,禦藥房内使參看,兩三名藥童共同調配。所呈藥石,亦必先由開方禦醫、太醫院院判、制藥内官重重試服,倘皆無虞,乃敢進呈禦前——唐王所服之藥前,藥必無毒,所服之藥後,據首輔路百川所言,禦醫藥童一一試過,亦無紅礬混入其中。如此,則兇手必隻在當夜唐王所用之丹藥上做了手腳,抑或将毒下在了别處。”
嶽旻也跟着證實,“路首輔寫給江公的信件,我也曾拜讀過。唐王去世後,近日所見之人、所觸之物,皆被反複問訊、查驗。大宣王朝最終分崩離析,非起于桂藩景虜之内外欺犯,實肇于此際之群臣猜疑、人人自危。車駕西狩時,想高皇帝三百年之鴻烈,誠可歎勳鎮之不守,清流之離心哉!”
“你先别急着感歎——老三,唐王到底是如何中毒的?”
趙逍推門而入,左臉頰又紅又腫,還印着五根淺淺的指印,“當年唐王所服,正是此藥。夫人說彼時少帝初崩,父王憂患難抑,一日不知要用多少參丹。衣袖間被蘇合、安息染上的甜香,她永遠也忘不掉。”
永豐公主回答過丈夫的詢問,垂首躲進燈影的暗處,無限傷感地啜泣起來。
江霖追問道,“藥有沒有問題?”
趙逍又捂上左臉,一面委屈皺眉,一面含糊答道,“二小姐說,确是療治心疾、鎮痛凝神的好藥。”
“如此——”
“張舅舅!”黃思肖的歡呼聲打斷了江霖的叙述。張羲擠進房中,臉上還帶着抱歉的微笑。張氏一族在蜀地清望甚隆,終宣一朝,共出過十二名進士、二十名舉人以及百餘名秀才。鹹弘年間,官軍與流寇作戰,兵饷糧草,多仰仗張氏帶頭捐輸報效。全壽僭号稱帝後,張羲的祖父領阖族避居鄉下,猶募義兵誓死抗争。江永光複成都,傾心拉攏當地豪族,煜陽接任總督,又與張羲的父親張蘇結為異性兄弟。兩家人走動頻繁,趙蓁與張羲更是青梅竹馬,相互激勵着走上懸壺濟世的道路。适才趙逍一意詢問唐王死因,不顧揭開妻子心頭舊瘡。趙蓁替公主打抱不平,一耳光甩得響亮,張羲便隻好為她賠上無限小心,尾随趙逍一路走進趙晉的房間。
“喲,這是誰家的小公子呀?”
陸谷第一次見到張羲,拱手拜年時還依着思肖的稱呼,“張舅舅新年喜樂,萬事勝意!”
張羲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當即從袖中取出一枚“福”字銀锞,遞到陸谷面前。陸谷看嶽旻點頭,才雙手接過銀锞,鄭重道了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