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上也沾過血!真以為自己就那麼幹淨嗎?”
“是非對錯,陛下心中已有明斷。”
“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做了朝廷的狗!好,那今天你和江霖,我一塊殺!”
關澄的鼻尖滲出微汗,他的武功遠在梁浩之下。千鈞一發之際,江霖終于飲盡杯中茶水,淡然道,“關指揮,你先退下。”
“大當家,你該為自己和手下的殺孽贖罪。若要我親自動手,場面可就不好看了。”
輕飄飄一句話,卻讓梁浩感到無可遏制的恐懼。他不知道江霖的武功如何,可自那人踏入聚義廳,田沖伏誅,山寨内讧,關澄歸心,一環扣一環,直把他推向早已設好的死路。而江霖自始至終,神色未起一絲波瀾。梁浩意識到,這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為了完成最大的使命,可以不計一切代價。
“你能……保住我婆娘和娃娃們的命嗎?”
“可以。”
伴随垂落的雙肩,滑下梁浩一切生的希望。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東君觀賞過不知多少齣《霸王别姬》,眼前的兩場窮途末路卻都狼狽、髒污極了。大廳内外鴉雀無聲,沒有人鼓掌喝彩,也沒人揾一把哀憐之淚。江霖掃視一周,跺了跺冷得發僵的雙腳,“關指揮,你來處理後續之事吧。”
兩位當家的後事容易料理,滿山寨的匪兵卻難駕馭。關澄遲疑着湊到江霖耳邊,小聲道,“我擔心鎮不住場面。”
“那不是還有一百套軍服嗎?不願穿的人便殺了,願意穿的人,自然會為你所用。”
江霖一面說着,一面迎向楊紹探尋的目光。
“山寨計有青壯男子七百八十四人,半丁一百五十三人,老弱婦孺二百零七戶——将近五百口,”第三日清早,關澄将山寨人口的統計結果彙報江霖,“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将年紀在十二至十六歲的童子編為一營,集中安置。寨中女子,凡來曆不明者,皆已查核造冊,正将遣人尋訪其親友。”
“做得不錯。京中多事,霖無法久留。今後便讓楊、林兩位公子輔助關兄在此操練兵馬,”江霖接過統計簿冊,“俟我下山,當具禀陛下此間情狀。爾等糧械所需、營盤駐地,及家眷安置之事,想必不日即有回音。”
一行四人巡視至後山,恰好遇見伍夫人領着三個孩子掃墓歸來。伍夫人還未滿三十歲,已是兩鬓斑白,形容枯槁。孝服挂在嶙峋的瘦骨上,北風穿透,她向江霖望來,麻木的神情裡讀不出歡喜還是哀傷。
她與梁浩的長子已有十二歲,打着白幡,涕泣着自顧走遠了。一對年幼的兒女分别隻有八歲、六歲,尚不知世間的一切情仇,牽着娘親的手,隻是不停喚她。“大哥嗜酒,醉後常淩虐妻子,内子與伍夫人交好,曾見其衣衫之下遍體傷痕,”關澄在江霖身邊說道,“如今大哥已死,夫人也算解脫。隻歎梁浩勇悍一世,到地下卻成窮鬼,當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伍夫人見不得火光,故而梁浩落葬時沒有紙錢焚燒。楊紹忍不住反駁道,“地下的事情誰能知道?梁浩那厮一抹脖子便了事,真是便宜他了!”
關澄無奈搖頭,他看向江霖,期待這位長官的持平之論。然而江霖既沒有言語,也沒有行動。他默默注視着伍夫人和兩個孩子走出視線,回身之時,又見一名匪兵匆匆跑來,“三當家、不、關指揮,大事不好了!山下突然冒出一大隊官兵,有帶刀槍的,還有架炮的,看那陣仗,一準是沖咱們來的!”
江霖皺緊眉頭,“怎麼回事?可有看清将官之誰?”
“這……”
“老七,快回國公的話!”
“回……回國公,小的也不知道……”
程明遇一介書生,腳程不快,這時總算也趕到了,“禀告國公,他們原是潼關駐軍,領兵的校尉名叫魯飛,隸屬防禦使高褒麾下。”
“高辟兵搬來的兵馬?”
“下官未見到高四公子,或許尚在後方?”
“随我去看看。”
“是。”
自從關澄接受朝廷招降,連瑬下令撤軍,山寨便對外放松了警戒。魯飛率軍突襲,幾乎以步行之速連破兩道崗哨。匪軍倉促集結,勉強将他們阻截在第三道崗哨外。江霖登上望樓,一眼就看見人群之中的高遊光,“陛下未有調兵旨意,爾安敢擅動兵馬!今賊酋伏法,人質已釋,匪衆歸順,還請速速撤軍,免我參劾之勞!”
江霖與高遊光雖少面晤,然生死宿敵,半世知己,全定于千人叢中的一次過眼。高遊光嫉恨江霖,嫉恨他全盤繼承了父祖綿長的遺澤,不必身負奇才而沉淪下僚,一出山便是名權加身。反觀自己,困于落後的齒序與卑賤的出身,無法登堂入室,隻能在父兄背後挑動風雲——到底少了一段氣運。他走到軍陣之前,目視着意料之外的江霖,冷聲開口道,“逆匪十餘年為非作歹,視朝廷幾若無物,倘受招安,何以儆戒來者?今我來此,正為整肅紀綱,申明法度,來日天子面前,遊光自有分說!”
“此間并無逆匪,隻有官軍。舉兵犯者,視同謀反!”江霖施展攻心之計,“高四公子幹紀悖憲,令父令兄或可仗爵相贖。然則将士随爾同蹈大逆,其妻孥骨肉之命,誰為庇護?願諸軍細思利害,莫以一念之差,緻成千古之恨!”
魯校尉心有戚戚,竟轉身向遊光勸道,“四公子,我看還是撤兵吧……”
高遊光一記眼刀甩過,魯飛當即噤聲。“唐國公,你少在此妖言惑衆!當年周洛倡亂,武帝親賜我父兄便宜行事之權。我今奉命領兵來此,一無違逆聖意之行,二無危及京師之患,有甚罪過可論?反倒是國公懷挾私意,納垢藏奸,上以蒙蔽聖聽,下以荼毒良善,自诩盡忠用仁,殊不知狼子野心盡人皆知!今我若不為此,來日篡政亂國之人,必是爾輩!”
“将士何在!”
江霖一聲令下,上千兵馬便從高遊光部的兩翼及後方包抄而來。遊光本以為為剿匪調集的官兵已盡數撤出,仔細辨認,發現眼前身着軍服的,竟也不是僞裝的土匪。他正為這些人的來曆疑惑不解,又聽江霖繼續說道,“高四公子事務繁劇,恐尚不知在下謬蒙天眷,忝任京兆府尹之職。此番進山,特調府兵千人随行,以備不測——招撫之事,幹系甚大,不論何人妄加阻撓,本官必不姑息,勿謂言之不預!”
清晨,長安下起鵝毛大雪。近處的庭院和遠處的樓宇全溶在紛揚的雪晶中,白茫茫一片闊大。江霖通宵理事,方才踏進家門,忽而起意,從一道月洞門繞進偏院。穿過風雪中吱嘎搖動的幾叢蒼竹,聞見玻璃窗縫間漏出的濃郁香氣。他“砰砰”敲了幾聲門框,自顧走進屋内。
“咖啡尚未煮好,請同雲稍候片刻,”陸植對江霖的不請自來習以為常,也不用他邀請,對方便徑自坐到對面,将一網兜雞蛋提起,輕放在托盤之上,“國公政務鞅掌,竟是徹夜未歸?”
“一下子走丢十幾隻小羊,還不得把剩下的撇在曠野,連找幾天幾夜?”
江霖刻意引用《路加福音》中的典故(注5),陸植聞言哈哈大笑。爐上咖啡已然沸騰,他摸索着去取砂壺,被好友伸手攔下。“此等瑣事,何不交由婢女打點?萬一不慎燙傷先生,豈非我的罪過,”江霖一面将咖啡倒入杯中,一面繼續同他聊天,“先時用了曹太醫的方子,維桢兄眼疾可有好些?”
陸植奉命出使西洋,颠簸途中艱辛嘗盡,再回故土時,雙目已近失明。星移物換,家國已非,他踽踽獨行,隻能從重重虛影中辨出微明一線,難免撞上路人,隻有任打任罵而已。他的視力差到如此田地,起初江雪并不知情,待她将此事告知義弟,江霖依舊單辟半畝庭院,疊山理水,遍植花木,盛情邀請陸植來府小住。依照陸植的要求,他的居所不用紋樣繁複的窗棂與厚重耐久的油紙,取而代之以整塊裁切的玻璃門窗,雖少國人崇尚的含蓄之美,然而日光照徹,亮亮堂堂。他以門後布簾的卷放暗示閑暇與否,江霖常來請益,發現他雖需面貼書頁認清字符,聽覺與記憶卻是極佳。華夏的,西洋的,高蹈的,世俗的,各般事理在他的腦中交彙融合,所出之見往往引人深思,“舊傷難愈,不急一時。同雲清早前來,恐怕不止為一杯咖啡吧?”
“虛驚一場,倒也添得一樁趣聞,”江霖笑着與他分享,“前幾日,京南三原村的村民前來報案,稱鄉裡十幾名少年一齊失蹤,無緣無故,不似離家出走,若說遭遇綁架,彼等家境寒微,亦無甚利益可圖。反倒是近日屢傳黑市中有‘菜人’售賣,最令父母憂心如焚——不過依在下所見,這些少年俱為冬學同窗,年在十歲至十四歲間,成群結隊,實不必如此驚惶。”
“菜人”,即以人為菜,标價買賣,分而食之。如此泯滅天良之事,倘若為真,陸植絕不會聽出江霖話中的笑意,“失群的羊羔,到底在何處吃草?”
“藍田縣。走失的少年中,有位叫小虎的孩子,他的姐姐嫁去藍田,不久前剛生養了一個女兒。然而為了貼補家用,他的父母忙着在大戶家中做短工,無法抽身前去探望。于是小虎便和小夥伴們相約逃學,在趕往藍田的途中被我抓了個正着——”
“同雲應不會那般狠心,直接把他們帶回長安吧?”
“帶回長安?那他們豈不要在道上打滾耍賴?”江霖冷哼一聲,頗為老成地嫌棄道,“君子成人之美,索性送去藍田,讓他們探望過姐姐和小外甥,隔兩天再被爹娘打得滿院亂跑,嗚嗷亂叫——不過這也不虧,畢竟小虎的姐夫帶他們上酒樓吃了兩天大餐,臨走時還送了他們一人一兜紅雞蛋——”
陸植用煮咖啡的砂壺将雞蛋重新煮熱。江霖剝去染紅的蛋殼,一口噎下後續的話語。兩人眉眼彎彎,就着咖啡靜賞窗外的雪景。待喉管重新通暢,江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感慨道,“維桢兄,愚弟入仕數月,唯于此事最感快慰。”
幾家農戶的喜怒哀樂,卻值得江霖來尋陸植,向他娓娓道來,“招安土匪、解救人質之事,亦不能與之相較?”
隻聽對面沉默片刻,随即傳來一聲喟歎,“殺人之事,何樂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