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既有避開耳目、親自上山救人的智慧與膽魄,又能欣然接受綠林之徒的風尚,理應得到土匪們的尊重。至于他的酒量好不好,是否提前備了醒酒藥,梁浩等人并不在意。
山寨大當家引江霖走入聚義廳,有官兵擡着幾口碩大的木箱尾随其後。梁浩見此情形,原本兇悍的臉上堆滿笑意。他催促手下上茶,分明不記得寨中無人飲茶。有人從犄角旮旯裡掃出些茶葉的碎末,一股腦全扔進滾開的沸水中,湯色剛顯出幾分黃綠,便急不可耐地端到貴客面前。“把箱子打開,”江霖淺呷一口茶水,随即将燙手的蓋碗放在桌上,“陛下喜汝投誠之意,谕加深恩厚賜。本官先送米面、肉蔬及軍服一百套,專為貴部接濟之用,其餘軍營服械及家眷安置之事,俟爾等下山歸順之後,再容一一兌現。”
一段話說得雲山霧罩,梁浩卻聽得出個中利好。他興奮地搓了搓臉頰,正要滿口答應下來,身旁的關澄搶先問道,“敢問國公,委任大哥的旨意何在?”
江霖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條方盒,壓在自己掌下,“朝廷豈會食言?唯是凡事講求個來去分明,爾等曾承諾要善待人質,不知今可許我親眼一見?”
“有何不可?”梁浩當即請來在押的人質,除東君、湘君、楊紹以外,還有汝侯嗣子劉胤嘉、武陽伯世子吳恙以及甯陵子次子林資培。韓光遠和大夫也趕了過來,據他們所言,韓豐的病情漸趨穩定,但仍未脫離生命危險,“寨中缺醫少藥,還是及早下山調養為好。”
“有勞先生。最遲明日之前,我定委派人手,護送諸位平安下山,”江霖向大夫拱手見禮,囑咐道,“還請先生與光遠公子先回住所,其餘公子、小姐暫且留下,與我一同做個見證。”
梁浩以為江霖就要将委任狀交給自己,不料對方依舊按着方盒,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他有些不耐煩,壓着怒火問道,“國公還有什麼要求?”
“尚有一樁兇案,事涉半畝園的婢女和香,”江霖又飲一口茶,語調陡然轉冷,“此女被擄入山,慘遭淩辱、虐殺、肢解、抛屍,手段殘忍至極,影響惡劣之甚。京中物議鼎沸,鹹以朝廷招安為不智,引狼入室,恐贻禍于将來。是故,欲平天下之公憤,必須将兇手明正典刑!”
梁浩轉頭問關澄,“是誰殺了和香?”
關澄不語,林資培卻主動跳了出來,“是二當家殺了和香!那晚我聽得清清楚楚!”
當年李翊攻破西安,秦王林存潢獻出家資,舉族歸降。李翊鄙其降之過速,踐祚後隻授予他“甯陵子”的爵位——往後歸附的大宣二字王如保甯王、肅甯王等,在大順朝廷都封了伯爵。林資培既為降臣後代,又非家族嫡長,與勳貴子弟為伍,常受同伴們的冷眼。面對前朝君相的後代,資培天然生出一種親近感,他想要助江霖一臂之力,不曾想先惹惱這些天容留他們的關澄,“林公子,你聽到了什麼?”
三當家的宅院與二當家就隔了一道牆。林資培能聽見牆那邊的動靜,關澄便不好說毫無覺察。然而大當家與二當家生死之交,他要如何表态?林資培不知個中委曲,仍是放膽直言,“二當家欲非禮和香姑娘,和香哭嚎掙紮,慘遭痛毆怒罵。後半夜哭聲漸止,至于淩晨,又有利刃劈砍之聲。資培困于鄰院,夜間不能擅出,唯與同伴相對長歎,坐待噩耗而已。”
“一派胡言!”關澄猛拍扶手,轉頭看向另外兩位少年,“你們當真也聽見了?”
“和香的聲音是從二當家院裡傳出的,至于男子是誰,在下并未聽清。”
汝侯嗣子劉胤嘉如是答複。他非汝侯親子,寄人籬下為嗣,早已深谙謙恭圓通的生存之道。如今招安已成定局,與作為首領的梁浩結怨并不明智,何況林資培先他迎合江霖,就算為對方背書,功勞也落不到自己頭上。武陽伯世子吳恙與胤嘉交好,隻把雙方的分歧當作意氣之争,當即附和道,“我也一樣!”
資培百口難辯,一臉焦急地看向江霖。江霖頗為玩味地打量起剛剛發言的三人,直到看得他們都低下頭去,才向梁浩提議道,“可否請二當家前來一叙?此事疑霧重重,最好還是讓他自證清白。”
不多時,幾十名匪徒簇擁着一架羅漢床湧進大廳。二當家田沖半躺在羅漢床上,那夜和香拼死反抗,也讓他傷了根本。月餘卧床,食不果腹,使得田沖原本瘦削的臉形愈發窄長,蒼白的面皮下隐隐泛青,好似一把迎面劈來的兇刀。江霖有些看相識人的本領,一見那雙陰鸷冰冷的眼睛,心中猜測已證實了八分,“二當家,和香當晚是否在你房中?”
“是,那晚我本想和她成好事,但是和香不肯。她抽出匕首和我鬧架,被我趕跑了,”田沖虛弱地點點頭,“鬧架嘛,難□□點血。我确實傷到了她,可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林資培大聲反駁,“你胡說!和香根本沒能逃跑!”
“無關人等不要喧嘩!”江霖沉聲喝止資培。聚義廳外站滿了土匪,飽含恚恨的目光齊向他們射來。資培的額頭滲出虛汗,反觀江霖,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程别駕,把東西拿出來吧。”
别駕程明遇取出一枚木盒,當衆将它打開。隻見滿滿一盒粗鹽中,赫然保存着半根拇指,“這是從和香胃袋中發現的,二當家,你可以把包裹右手的紗布去掉嗎?”
髒污的紗布仍纏出五指健全的輪廓,細看卻能發現拇指處的異樣。廳外衆口喧嘩,或驚訝、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聲音傳至田沖耳畔,二當家面色微變,深吸一口氣道,“這是我的拇指。那晚她大喊大叫,我想捂住她的嘴巴,怎料她發了瘋,竟一口咬掉我的拇指,還硬生生吞了下去。我一時氣不過,這才動手打了她,把她趕出院門。”
“二當家,你在說謊,”江霖搖頭道,“和香頸部有斷痕,腹部還有幾十道緻命傷口,縱非一刀穿喉而死,被割斷了腸子、刺穿了心髒,又如何跑得出去?況而比較刀痕,殺人、分屍皆出自一人之手,所用兵器鋒利非常,絕非尋常山匪能有——二當家,你還不招認嗎?和香屍身尚存于粗鹽之中,如若不信,随時可以擡來驗看!”
有不少人知道是絕不可當衆驗視的,其中便包括關澄,“也許是和香出逃之後遭遇不幸,被人——”
“三當家,”江霖截住他的話頭,“你當二當家是死撐不認賬的蠢材,還是敢做不敢當的懦夫?”
江霖有意使用激将法,是算準了田沖注定上鈎,“胡說八道!當初和香被我抛下山崖,早該摔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你們憑什麼說能看出刀傷?”
“你果然招認了,”江霖冷笑一聲,“卻非我有意設局,而是你抛屍的山崖下方恰有一條小溪,和香的頭顱和腹部落入其中,屍骨乃得保全——大當家,二當家既已認罪,還望你秉公處置。”
殺人償命,有什麼話好說。然而對于梁浩而言,這卻是他向朝廷上交的投名狀,不殺田沖,無以得官家的信任,殺了田沖,則要辜負全山寨的弟兄——“賣弟求榮,豈配為人!” 何況他根本保不住田沖的性命!
梁浩緩緩抽出馬刀。忽而有一青年闖進聚義廳,眼含熱淚撲倒在他的腳下,“大當家!看在義父随您出生入死的分上,饒他一條性命吧!如果非得有人去死,那您就殺了我吧!”
又有一幹壯士在門外磕頭不止,“我們也願意替二當家赴死!”
“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殺的人,關你們什麼事?”
馬刀在梁浩手中微微顫抖,關澄斜眼望向江霖,對方目不轉睛,分明樂得看匪幫内部鬧将起來。“不過一名女子,如何比得上大當家和義父之間的交情?”青年繼續哭訴,“想當年襄陽潰敗,義父是從死人堆裡把大當家背出來的,往後不論是流落街頭,還是落草為寇,義父也從未背叛過您。都說兄弟如手足,那是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呢!如今隻憑一黃口小兒的幾句挑唆,大當家連這手足之情都不要了嗎?”
又有部下更進一步勸道,“當初杜解強行遣散南征軍,咱們連傷帶殘,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那些吃的苦頭,受的白眼就不提了,單說有多少兄弟死在刀口之下!如今好容易熬出頭了,大哥就真忍心殺了二哥嗎?”
連東君聽罷和香凄慘的死狀,吞下眼淚,憤而開口道,“血債血償,有甚情面可求!兇手殘殺和香姐姐的時候,可曾想過她也是别人的至親至愛?身為其中的一員,我絕不原諒!” 他鼓起從未有過的勇氣,竟催促梁浩道,“大當家,你不是作為兇手的兄長而殺他,而是作為朝廷的官員而殺他。遲遲不肯動手,難道是要抗法嗎?”
梁浩的目光在江霖和田沖之間不斷睃巡,時而看向廳外,時而又注視關澄。二當家看着關澄的神情由遲疑轉向無奈進而又變得堅定,近乎絕望地哀求道,“大哥,你真要殺了我嗎?”
“二弟……你是為大家死的……不然,不然兄弟們沒辦法吃上皇糧……”
自田沖認罪開始,江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十足自信,梁浩必會殺掉田沖——這兩人太過親近,近則不遜,何況在共同過往中遺留下太多把柄。原來他也做了可以同患難,不可同富貴之人啊,田沖明白梁浩已下定了殺他的決心,他仰頭望天,從受傷的肺腔中擠出極其短促的笑喘,“果然,果然!”
“二弟,你自裁吧!”
“你來殺我!”
“那就别怪大哥無情了!”梁浩眨幹眼角最後一抹濕意,向兄弟舉起屠刀……
鮮血灑落,兇手伏誅。染紅的刀尖拖曳着曲折的血痕,無力垂落在座位之下,“唐國公,我二弟已經伏法,委任狀……”
“自然。”江霖一松手掌,梁浩便立刻将方盒移到面前。因為不識字,他将取出的委任狀交給關澄。關澄讀罷,蹙緊眉間,“國公,這是什麼意思?”
“朝廷追究十五年前鳳翔槐原伍氏滅門慘案,命将元兇梁浩押解定谳。新軍指揮一職,遂授予三當家關澄。”
乾甯二十五年,槐原村伍秀才與父母、妻子及兩兒一女葬身火海,隻因前日他召集全村村民,趕跑了在鄉裡白吃白拿的傷兵。傷兵的首領梁浩帶人包圍了伍家的房屋,用木條将大門釘死,旋即在牆外堆放幹草,點火焚燒。大火迅速蔓延,淹沒了房中一家人的哭喊哀嚎。伍秀才最小的兒子從窗戶鑽出來,被鐵鏟打爛了頭顱,重又扔回火中。伍家唯一的幸存者是伍秀才的妹妹,在大火點起的前一刻,她被梁浩從房中拖出,從此遭受了長達十五年的淩辱和虐待。
梁浩震驚得魚眼凸出,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此事無法抵賴——他的女人至今怕火,山寨中每一個人都見過她發瘋的樣子。
梁浩終于明白,田沖之死隻是序幕,将他逼殺才是這場招安的壓軸好戲。他望向廳外,衆人掏空了同情與敬重,臉上隻剩下冷漠與鄙夷。江霖的反間計已成,悠哉又飲一口茶水,馬刀兜頭劈落,尚未觸及他的發梢,已被關澄橫刀擋下。
“老三,你竟敢背叛我!”
關澄出身士族,因遭小人誣告通匪,緻使家道中落。雖落草為寇,卻打心底看不起梁浩等人。比起一副官身,一支軍隊,與大當家的兄弟情誼實在不值一提,“大哥剛剛不才說過,一人做事一人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