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月,山頂一日涼似一日。夜半的茅草屋中,棉被冷硬如砧闆,寒風淩厲如鋼刀,四位少年蜷縮在一起,仿佛砧闆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連東君躬身摸到楊紹身邊,“繼業兄,下半夜了,換我來守着吧。”
楊紹将唯一的佩刀交給東君,讓出門檻的位置,起身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又坐回他的身邊。
“繼業兄不去休息嗎?”
“肚子餓,睡不着,還是說會話吧,”五人之中,楊紹年紀最長,對于與三位女子同宿之事,縱言事急從權,到底不能心無芥蒂,“高辟兵久去不歸,我等的處境又危險了。”
“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護好妹妹們和晏安!”東君看向屋内,眼神堅定而哀傷,“和香姐姐那樣好的女子,這群土匪,真是禽獸不如!”
東君的妹妹湘君,楊紹的堂妹楊璞,還有她們的好友、國子祭酒崔勉之女時清,都是水晶琉璃似的人兒,親朋好友惜之憐之,生怕讓她們沾染一分塵污。楊紹他們上山時,見過不少從鄰近擄來的女子,年輕的關在半山腰,哭鬧着還存有被贖回的奢望,等到被人磨盡傲骨,生米煮成熟飯,山頂的婆婆嫂嫂,誰不是一聲不響地做起母親?一念及此,怒火直沖楊紹的腦門,“高辟兵那個畜生!”
“也許隻是路上耽擱……”
“山下官兵不曾解圍,宮中也未傳來消息,倘若口信送到,陛下和娘娘知我等身處危地,豈會教他遷延不歸?”楊紹恨罵道,“定是這厮貪生怕死,趁機逃得無影無蹤!人如此者,狗豬不食其餘!”
東君正要說話,肚子先“咕咕”叫了起來。遠處林間的狼嚎與近處屋院的尋歡作樂聲此起彼伏,愈發顯出自己的孤單與無助。“再僵持下去,山上的糧食也快吃完了。”楊紹一面勒緊腰帶,一面埋怨道。
“最要緊的是韓兄,他病得那麼重,若再得不到醫治,就要活活吐瀉而死了!”雖說人皆有畏死求生之心,高遊光也不例外。可一想到同伴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就連性格最溫良的東君也不禁滿腹牢騷,“韓兄不是辟兵最好的兄弟嗎,竟也忍心置彼不顧,一走了之?”
京郊所有别館中,數高遊光的半畝園地處最為幽僻,營建最為豪奢——“半畝”非指占地之數,而是出自朱子的名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園中雖有亭稱“天光”,閣曰“雲影”,然而金玉為堂,鐘鼎齊列,終難掩其主人“取之盡锱铢,用之如泥沙”的揮霍之氣。
那日遊獵歸來,遊光在半畝園設宴招待諸位好友。金樽清酒,玉盤珍羞,自然席間必有,投壺行令,詩詞唱和,亦是多多益善。更有那北裡仙姬紅袖侑酒,教坊名家素手調弦,華燈煌煌,當真是“君家誠易知,易知複難忘(注4)”。豈料這一幅《韓熙載夜宴圖》,不僅讓烏衣子弟們魄蕩魂銷,也勾得一幹亡命之徒妒紅雙眼。他們與園中的刁奴裡應外合,趁夜将赴宴的賓客連帶百餘名仆從婢女一網打盡。及至官兵趕來,這群土匪已将半畝園上下洗劫一空,以勳貴子弟為盾,從容不迫地朝他們的山寨退去。官兵生怕誤傷人質,不敢窮追,連忙報與京府。中書令連瑬、侍中高卓驚聞噩耗,亦聯銜敦促京兆尹劉孝進剿匪窟,解救人質。消息傳進宮中,皇帝與皇後也頒下口谕——務必保障被綁架少年們的安全。
被綁架的人質中,不僅有翰林之女,侍郎之弟,更有天家戚畹,勳貴公侯。劉孝不敢大意,積極推進和談。而寨中土匪在近年官兵的搜剿下,早已陷入彈盡糧絕的境地。他們铤而走險,非僅為綁架“肉票”換取贖金,更為借此脅迫撤圍,圖謀招安之機。對于劉孝提出的交涉請求,匪首梁浩求之不得。三項就撫條件——官軍解除包圍、撤回原防;收編匪軍為一廂,以梁浩為指揮;提供錢糧兵械,安置老幼婦孺,也在雙方的讨價還價中迅速達成共識。既已如此,梁浩卻仍不肯釋放人質。他擔心如先時受撫的匪軍一般,在下山之時遭遇官兵伏擊,要求中書令連瑬出面作保,以期朝廷履行條約。
豈料連瑬來到陣前,梁浩突然變卦,他不僅得寸進尺,要求收編京畿所有匪徒,自任長官,并移駐陝北靖邊,令官軍撤出一百裡外,還插手朝廷軍務,奏請罷黜延綏守将杜解,啟用流放邊地、長期服役的周康。此事不啻于當衆批頰,連瑬豈可容忍?他擺出強硬的姿态,非但沒有撤圍,反而集結更多兵馬,枹鼓征伐前,先封鎖土匪輸送物資的全部通道。少年宴會,細巧之物多而飽腹之食少,土匪掏空整座半畝園,所獲不足支撐山寨半月消耗。眼見糧盡援絕,梁浩氣焰大減,不得已委派人質中與土匪最親近的高遊光攜帶新的談判條件下山,懇請連瑬暫解重圍,允其購糧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高遊光跑了。
自遭匪患,身為半畝園主人的高遊光便表現得異常溫馴。他不僅主動交代錢糧兵械的儲藏之地,還“慷慨”地與土匪分享園中的陳設與仆婢。和香本為高遊光的侍女,性情最是溫婉體貼。從遊侍宴時,總如姐姐般照顧着每一位少年。可這樣一名深得衆望的女子,卻被遊光輕易送到山寨二當家的榻上——主仆密謀挾人脫身,不料事機敗露,和香獨自攬下全部責任,竟慘遭非人虐待。一夜之後,土匪将和香四分五裂的屍體抛于山下,京兆尹劉孝見狀,當場昏厥,自此一病不起。連瑬親自接管與匪首的談判事宜,他上奏朝廷,請調京畿兵馬,力主“改撫為剿,除惡務盡” 。梁浩讓高遊光下山交涉,正因他看似友善而怯懦,最易受人掌控。當時有山寨三當家關澄心存顧慮,委派手下随行監視,然而三日不見回音。等他們再次尋到手下,那人已變為山腳草叢中的一具屍體,被亂刀砍刺,面目全非。
自此,官匪敵意加深,幾已勢同水火。
早晨送來的米粥清可鑒人,楊紹有一把用佩刀削出的木勺,可以将湯水輪流舀到五隻破碗裡,每一份都有相同的分量。而後他把盛有米粒的盆底交給湘君和楊璞,兩人分别默數,一人數出三十粒,另一人則數出三十二粒。衆人的目光随即都聚在崔時清的身上,看她從手帕中取出兩節幹淨的樹枝,将粥盆中的白米一粒粒挑起,向每隻碗中都放進六粒,“還多一粒。繼業守夜辛苦,不如就給他吧!”大家也沒有什麼異議。
米粥分得辛苦。楊紹他們剛剛安坐進食,梁國公世子張緻雍已經端了空碗,一瘸一拐地走到衆人面前。隻見他一臉谄色,活似長安街頭讨飯的乞丐——土匪将人質關在三個房間。楊紹、東君作為楊璞和湘君的兄長,起初便随三位姑娘住在匪首女眷的院中,工部侍郎韓兆的幼弟韓豐水土不服,吐瀉不止,不久後也遷入後院,照顧他的除了山寨中的女眷,還有侄兒韓光遠,以及叔侄二人的好友高遊光。
張緻雍等四人則一直由山寨三當家關澄看管。關澄原是鄉紳之子,待人接物,尚存幾分斯文之氣。與緻雍等人同住一院,倒也少有苛待。四名人質之中,緻雍年紀最小,且天生跛足,常被推派去讨要更多吃食。姑娘們憐惜他,各自從碗中舀出幾勺,湊出半碗米湯。“緻雍,他們有沒有欺負你?”楊紹也關切地問道,“倘若有,你就來找我,我替你揍他們!”
緻雍搖頭,又憨笑着離開。東君這時才從後院匆匆趕回,顧不上吃飯,一把拉住楊紹的衣袖,“韓兄病情危重,我們必須得去山下請大夫!”
“我這就陪你去找梁浩!”
“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