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多雨,讓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潮濕,走在路上無緣由就會落下一場傾盆大雨,讓人避無可避,是連氣象台都捉摸不透的無常。
會所的更衣室有些安靜得過了頭,隻能聽見冷氣嗡嗡運轉的聲音,這個時候服務員都在外面忙碌,長椅上卻坐着一名身形颀長的男子,黑色的衣服,蒼白的皮膚,像一幅沉默而又死寂的黑白畫。
他垂眸盯着地面,一動也不動,宛如沒有生命的石像,額前的碎發悄然滑落,遮住了微微上挑的眼睛,側臉輪廓浸在光影中,唯有唇色極紅,莫名透出一種鬼氣森森的豔麗。
“咔哒——”
緊閉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走進來一名襯衫西褲領班模樣的中年男人,外間熱鬧的音樂聲潮水般順着門縫湧入,險些蓋過他的聲音:
“陳恕,速度快點,換個衣服都磨磨蹭蹭的,608号包廂,你趕不上我就換别人去了!”
他進來隻是為了催促和通知,并不需要得到什麼反饋,語罷又匆匆離開了,房門關上,更衣室又重新陷入寂靜。
長椅上坐着的男子聞言終于動了動身形,他緩緩擡頭看向對面鑲嵌在牆壁上的穿衣鏡,裡面映出了一張青澀而又熟悉的臉——
墨色的碎發,細長微揚的眼睛,因為長期作息颠倒,眼下皮膚透着淡淡的陰影色,這讓他的眉眼看起來深邃而又涼薄,然而唇角天生微勾,又平添了幾分蠱惑人心的和善。
這是二十歲的陳恕,
二十歲、尚且意氣風發的陳恕。
他起身緩緩走近鏡子,青春的面孔帶着上輩子用金錢和欲望滋養出的貴氣和頹廢,與深夜跳江時那張心如死灰的慘淡面孔形成了鮮明對比。
怎麼會這樣?他重生了嗎?
陳恕意識到這點後,控制不住伸手攥住鏡子邊緣,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着裡面那張熟悉的臉,生怕這是一場夢境,然而指尖陷入掌心的疼痛感卻清楚提醒着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怎麼樣,重生的感覺是不是非常好?】
這道聲音蠱惑意味十足,冷不丁從陰暗處炸響,讓人頭皮發麻。
陳恕身形一頓,倏地擡頭,隻見空氣中竟然緩緩浮現了一團虛無的黑色影子,一番扭動變幻,最後變成了一條詭異而又妖娆的蛇。
這條黑蛇順着陳恕冰涼蒼白的手臂纏繞而上,将頭顱輕輕擱在他的右肩,嘶嘶吞吐芯子,冰涼的鱗片在燈光下閃着黑曜石般的光澤:
【你上輩子隻不過是比他們差了一點點運氣而已,難道就不想重新翻盤嗎?】
陳恕呼吸凝滞了一瞬:“你是誰?”
他膽子一向大,對于這條突然冒出的黑蛇竟然沒有驚恐害怕的情緒,盯久了反而有一種被同類吸引的感覺。
黑蛇緩緩遊動身軀,繞到了陳恕的另外一邊肩頭,它紅色的眼眸在燈光下詭異萬分,像兩粒殷紅的寶石:【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給你一次重生的機會。】
【這輩子,你憎恨的人将會一敗塗地,你錯過的都會重新攥入手心,你求而不得的将會唾手可得……】
它勾勒出了一個美好而又夢幻的未來,陳恕卻無動于衷,他俊美的臉龐在燈光下顯得冷漠而譏诮,仿佛早已窺見命運在冥冥中标好的價碼:“你為什麼要幫我?條件又是什麼?”
沒人比他更清楚,高昂的誘惑背後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風險。
黑蛇低笑了一聲,它很喜歡這個宿主的聰明,在陳恕耳畔輕聲吐出一句話,溫柔的語調藏着世上最尖銳的惡意:【靠近莊一寒,讓他愛上你,然後……】
故意頓了頓,拖長聲調,緩緩吐出三個字:【踹掉他~】
被所愛之人抛棄後産生的絕望與痛苦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黑蛇仿佛已經預感到自己未來可以吞噬無數這樣的痛苦,愉悅甩了甩尾巴尖。
陳恕聞言一怔:“你說讓我踹掉誰?”
黑蛇意味深長的反問道:【你憎恨他卻又深愛他,背叛他卻又求而不得,你說他是誰呢?】
“……”
外面雨勢漸大,隔着窗戶,聲音嘈雜而又不真切,隻能看見蜿蜒的水流從玻璃上滑過,模糊了遠處的霓虹高樓,風聲簌簌,仿佛要将整個世界都吹得倒轉過來。
“砰——!”
更衣室的門再次被人踹開,來的卻不是領班,而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子,他進門之後二話不說拽着陳恕就往外走,出聲催促道:“哎呀,你怎麼第一天上班就這麼慢,虧我費那麼大勁把你介紹到這裡,我跟你說,今天vip包廂來了大客戶,一會兒你可得好好表現,要是被選中的話一晚上少說也能拿這個數!”
面前這名興緻勃勃的男子最多二十歲,染着一頭潮流的栗色頭發,黑色背心,鉚釘牛仔外套,手上還套着許多亂七八糟的裝飾戒指,難免有些花裡胡哨,但因為年輕俊朗,并不顯得俗氣,反而有幾分張揚的勁頭,混迹在會所的燈光和音樂中,與那些奇裝異服的男女并沒有什麼區别。
陳恕看見來者,有一瞬間恍惚:“段成材?”
他們寝室一共有六個人,其中四個都是本地的,隻有陳恕和段成材是從農村出來的,關系相較别人也走得近些。
當初在學校的時候,陳恕手頭拮據,常常吃飽了上頓沒下頓,段成材卻每天打扮張揚,花錢大手大腳,直到有一天下晚自習,陳恕無意中撞見一個開豪車的公子哥兒送段成材回寝室,他這才知道對方在高檔會所裡當男模,後來更是被一起拽進了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
不過上輩子段成材的下場并不好,聽說他和一個富少爺動了真感情,結果人家隻是和他玩玩,根本看不上陪酒的男模,最後段成材想不開鬧自殺,割腕割得滿寝室都是血,整個人半死不活地被擡上了救護車,四周全是圍觀拍照看熱鬧的學生。
陳恕已經不記得那天是個什麼情景了,隻記得天很黑,沒有月亮,幾個室友慌慌張張把他擡下樓,鮮血不要錢似地往外湧,樓道全是斑駁的血痕,看了讓人心驚。
後來陳恕去醫院探望的時候,段成材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整個人已經沒了魂,嘴裡反反複複呢喃着一句話:“陳恕……我真後悔……我真後悔……”
後悔?後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