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烏月密堆,天光昏暗,阙樓前點起華燈,宋王着人将秦王從仙瀾閣請出,前來阙樓明堂赴宴。
他在囚籠中無華服錦袍,閣中更無人侍奉他束發戴冠,秦王來時便仍是那身素衣雪緞,腰間垂着一瑩白玉璧,指上戴一墨玉扳指。
堂上席面已經擺開,因中宮皇後身體抱恙,急召太子回宮侍疾盡孝,太子殿下并未出現在此,臨别時特請宋王好生招待貴客,是以宋王譚璋居高座,左側是天子臣,六位老臣居正座,四位新臣居次座,随官數十,烏泱泱的坐在後面。
玉提闳和潘穆阊曾經是天子侍讀,如今位居九卿,又給年幼的太子做過幾天老師,位高權重,也正因此,便自覺能夠評判太子品行才得,敢在高堂之上谏言廢儲另立。此番親至宋宮問訊秦王,心中亦有猶疑,然簡初二老也在名列,太子又端正敬謙,便自認為是太子低頭,拿秦王給他們息怒示好。
再說秦王何許人,這禍患被囚禁宋宮,天子衆臣無不欣喜,太子言,秦王詭計多端,為保慎重,便制将其囚困在宋宮高牆,請天子門臣前去宋宮審訊問罪。
機會難得,功業遠甚顧慮,幾人商議,便答應太子提議,來時肺腑中早已經壘下一番陳詞,要在這堂上将秦王判罪定,讓他引頸就戮!若秦王得誅,何不能除卻心頭大患,又何不能示儆天下諸侯,以保天子朝堂安定。
再觀右側,不過三人孤坐,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年輕公子,一個亡國敗逃俯首求生的丞相,還有那秦王,自進來便沒個教養規矩,素衣貧飾,面骨單薄,長得那副模樣便不像個能成體統的君王,不知怎麼就能傳出那狡詐狠毒的閻羅樣來。
果然,什麼諸侯争亂,不過都是紙糊的老虎,撕破了瞧就是野貓兒掐架,一腳下去便得碾死幾隻。
顧傾暗暗打量着秦王,他進來之後掃視一圈,想是在尋太子身影,沒見到人,便坐在席上面無表情,垂眸不語,他沒飲席面酒茶,也沒給過宋王和那些天子臣們正眼,倒是隔着人把他看了一眼,瞧得他後頸發冷,忙低下頭喝酒掩飾。
明燈高懸,譚璋的場面話還沒說完,玉提闳便已經出言譏諷:“叛王逆賊,籠中囚徒,怎也配坐在這堂上。”
譚璋冷面無言,顧傾卻還記得要替太子描補,便道:“玉大人,秦王也是宋王請來的客,大家共坐席面,和氣為佳。”
玉提闳冷哼,瞧着顧傾道:“便是有你們這幾個貪生怕死的小人在太子跟前日日谄媚,才哄得他不辨對錯,騙得他不分輕重,倘若當日太子沒将這蛇子狼崽放回秦宮,哪裡有今日這些宵小逆賊猖狂作亂,擁兵自重有恃無恐!”
顧傾可憐道:“玉老這話說得晚輩好生委屈,那時候我才幾歲,能知什麼輕重對錯?十年前太子殿下放尚是質子的秦王回國,不正是受了梁國一案的教訓,挨了各位老師的教誨,才做這親近諸國君王、善待功臣之後的事情的麼?”
“你父親就是如此教你與長輩頂嘴的麼!”玉提闳甩袖:“你們顧家的教養我不多言,你丢的都是你老子娘的臉!”
顧傾摸着鼻子不說話了,這些老東西,不是拿倫理綱常頂壓,便是拿父母君臣說理!仿佛長着嘴就是來教訓人的!
那邊席上,莊與望了玉提闳一眼,目光輕冷,罷了仍是不語。
玉提闳把他目光視為挑釁,好一番罪名指摘,他身後人見狀,也紛紛言辭應和,說到激動處,其中一位言官憤然而起直指秦王,然而憤慨之詞還未開口,柳懷弈掀袍起身,三兩步走到那人面前,彈出兩指夾住那老臣指着秦王的手指,用力一折,隻聽一聲哀嚎,那手指被生生折骨斷筋,隻連着層皮肉吊搭着,頃刻間便鮮血不止。
那言臣捂指痛叫,其他人見狀驚座而起。
堂上混亂四起,那言官哪裡受過這等侮辱!捂着手指還要破口大罵,一句“逆賊宵小”尚未吐全,柳懷弈便上前一腳踢在他面門踹翻在地,立身冷視。
柳懷弈拭去指間血:“還請諸位,謹言慎行。”
“你!……”那言官口鼻流血,狼狽不堪,一張口,碎牙和着鮮血吐了出來。
顧傾雙目圓睜,他哪裡見過這等場面!一面看那柳懷弈駭然不已,一面見言官神色猙獰狼狽又不由得心中竊喜暗爽。
堂上見了血,守在門外和裡間的禁衛亮刀而入,柳懷弈退至秦王身側,不知從袖中摸出來一柄短俏鋒利的匕首握在手中,晏非也從坐席間站了起來,摸到腰間抽出一把銀光軟劍,彈鋒出鞘,嗡然作響,立在秦王另外一側。
堂上哄亂,明燭晃着刀光劍影,莊與沒在這裡見到想見的人,興緻早就沒了,他起身,瑩瑩玉璧輕晃在雪袍中,低聲道:“回吧。”
但那些人哪裡能容得他輕易離開,莊與方踏出座席,潘穆阊憤然掀桌,奪過禁衛銀刀便朝着他後背刺來。
顧傾驚得上前要攔,眼前一片冷光閃過,潘穆阊痛呼一聲,掉了刀捂着胳膊連連後退,晏非收劍時抖去了劍上殘血,血珠濺撒在圍上前的人臉上。
宋王譚璋還端坐在高座上,他像是個隔岸觀戲的局外人,默然飲酒看着底下的鬧劇,直到那些天子臣吃夠了秦王的苦頭,調轉口舌,把脾氣和罪責都指摘向他,“宋王還在等什麼!今天你要放那賊人離開!你便是大奕千古罪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