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安一笑,他戴上護臂,說道:“好久沒痛快的跑馬了,殿下那骊骓是野性的千裡駒,和我的赤珑比一場如何?”
景華聽着心熱,起身帶護臂,笑哼道:“我的骊骓萬裡挑一,别說赤珑,把你那八匹神駿都拉出來也跑不過!”
兩個人騎了馬,也不要人跟,竄進林子就往山裡去。今年的雪下了幾場,馬蹄踏下沒入半腿,跑的歡了就是雪上飛。兩匹馬載着人奔馳在山嶺上,襯着夕陽西下,天際的赤霞紫光籠照在暮野雪林,把盡情縱馬的人剪成逆光的影。
到山頂的時候,太陽大半沉入大漠去,四野垂蒼,唯有赤金的餘光照在山頂上,二人立在崖上,也照在這金光裡。兩個人都是大汗淋漓,他們解下酒囊痛快暢飲,馬兒踏着雪地打着響鼻,他們在崖上看着夕陽沉去。金光斂盡,天野藍紫淡粉暈抹,映着雪原青藍一色,粉雲散了,又是青蒼,又是深靛,直到白光完全沒了,星月才傾翻上夜。
景華站在昏沉的暮色裡,吹着崖上的夜風,他攏住披風,可惜的說:“這日落景色好看,該帶他也一同來賞賞的。”
沈沉安在一塊石頭上鋪了羊毛毯,請景華坐下歇息,聞言說道:“盡川閣臨崖而建,他站那兒也瞧得見這景色。”
兩人坐下喝酒,山林裡不便起火,他們就坐在越來越昏沉的夜色裡,所幸月色上來了,清亮亮的映着雪,泛上白瑩瑩的光,也不至于瞧不見人。景華就在月色月光裡看他,道:“有件事,我提心吊膽了許久,也不見你來興師問罪。”
沈沉安問道:“是你們兩個砸了苌煙骨灰瓷瓶的事兒麼?”景華默認,沈沉安笑了笑,說道:“那不是苌煙的骨灰。”他撿起腳邊蹭掉雪露出來的石頭子兒,“苌煙被萬箭射殺在越國城門上,越君依她所願,将她屍骨火化成灰,我去的時候,她便已經成了那瓷瓶裡的一抔煙灰。我帶着她的骨灰回了姜國故土,将她葬在了他父親身邊,我還記得,那天夕陽萬丈,長煙直入雲霄,我葬了她,為她立碑燒紙,走的時候,我抓了一抔她墓前的灰燼泥土,封在瓷瓶裡,帶了回來,和我為她備下的嫁衣一起,放在地宮,香火祭拜,以寄天人永隔的相思,就當,她也曾嫁給過了我。”
“所以,那瓷瓶裡供着的,隻是一抔她墳前的黃土是麼?”景華道:“難怪我将它收拾進花瓶裡時覺着那成色奇怪。”
沈沉安道:“即便是一抔黃土,也在我地宮裡用長明燈供了三年,是我的一個寄托,碎了撒了,一樣心痛,可又能如何?我還能叫你兩個賠我不成?”他把酒囊抛給景華,“萬一惹得殿下生氣,把這見聞說給若歌,我豈不更兩難!”
景華擰開酒囊,喝了兩口道:“哼!你和若歌鬧成那樣,合離都說出來了,你還擔心她知道這事兒傷心生氣麼?”他看着沈沉安:“真心話,你若真的對若歌無意,她也為這婚事痛苦,你們若真的想要合離,我也沒有什麼意見。”
沈沉安撿了一把石頭,站在崖邊,打飛出去擊中遠處懸崖上的松樹,樹枝震晃,寒鳥驚飛,堆砌的滿樹的白雪簌簌搖落山崖去,這是他父親交給他玩兒的把戲,從小玩到大,手頭精準,彈無虛發,他打盡手頭裡的石頭,崖上雪如瀑落,他過來拿過酒囊仰頭喝酒,喝痛快了,和景華說道:“若歌很好,她是個很美麗,也很有智慧的女子,即便沒有那些是非牽扯,我沒有後悔過迎娶她,也從未想過要同她合離。苌煙是我年少時的悸動和情愛,也是執念和遺憾,我對她長情不忘,對她的承諾也不忘,等那日馬踏漠州去,取諸君首級,祭她和她父親的英靈。父親去世前對我說,我是陳國的君王,可以長情,卻絕不可癡情,我明白他的話,也明白自己該有的擔當和作為,人未必一定要放下過去,卻不能不往前走,我娶若歌是心甘情願,她那麼好的人,我也很想與她夫妻和順,生兒育女,可是……”
他看向景華,第一次把這些困他許久的話說出來:“可是,在新婚之夜看見她鳳冠霞帔坐在婚房間時,我卻恍若覺得坐在那裡的是苌煙……不止那一次,我每每看見若歌,卻好像都能從她身上看見苌煙的影子……”他愧痛難當,又困惑不解:“她們明明有全然不同的秉性和容貌,我也不止一次的告誡自己要将她們分開,不見她的時候,我明明也分的很明白,可是…可是一見她我就…我不知道怎麼了,這種感覺讓我很痛苦,也讓我很本無法面對若歌……”
景華不好看他,蹭着地上的雪道:“這不也挺好的麼,或許她們兩個的确是有某種共通之處,才讓你有如此感覺……”
“這怎麼能行?”沈沉安道:“我不能從來若歌身上來獲得對苌煙的慰藉,這是對苌煙這個已故人的亵渎,也是對若歌這個眼前人的侮辱!我待若歌有虧欠,卻也不該以這種方式彌補,這難道不是比對她冷漠疏離更殘忍過分麼?”
景華默默喝酒不敢多話,沈沉安陷在那種愧疚自責又心亂難辨的情緒裡,喝了酒,又說道:“我深受折磨,也有過懷疑,所以去查若歌的身世,其實我知道,那不過是想安我自己的心……”他看着夜幕深處的漠州,“苌煙的骨灰是我親自送回姜國故土,葬在她父親身邊的,我為她立的碑,為她描的字。她有一匹愛馬,名曰飛将,我本想帶回來照顧,可那馬兒守在她墳前長嘶低鳴,絕食而亡……馬通人性,若那墳中亡靈不是苌煙,飛将又焉得如此……”
景華真是一句話也不敢接,隻得悶頭喝酒,這囊中的酒烈,喝的景華渾身燒熱,可他沒醉,心裡清楚的很,若歌想要沈沉安待苌煙一般的情愛,可沈沉安卻隻能給若歌以夫妻間的敬愛。可這兩人之間複雜的糾纏,又豈能一言道盡。
沈沉安将心中苦惱一吐為快,也知這件事是自己心中的劫,急不來,與若歌的夫妻感情也隻得慢慢磨合,順其自然。
夜已經深了,他喝盡了酒囊裡的最後一口酒,收拾了東西,過去扶景華起來,見他醉面,笑問:“殿下還能騎馬麼?”
景華擋開他,翻身躍上骊骓,笑道:“隻怕陳王心事太重,赤珑載不動啊!”他大笑着,策馬奔入夜幕往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