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梅負雪笑意吟吟,歪着頭目光真摯。
“……”
劍鞘上的五指倏然變緊,祁白川下颚一偏,錯開目光,似乎不願意多說。
葉家府邸大門前,滿身病氣的人綴在後面,絮絮叨叨自言自語。
“我豈不是白找你幫忙了?”
“……其餘都不是問題……”
“葉家有名額。”
他嘴唇動了動,聽見自己的聲音:“為了……”
“為了詭修。”
世上曾有靈,佛,詭三修,詭修威勢最大,佛修悲憫衆生,唯有靈修中規中矩,談不上出彩,自佛詭二修幾近消弭後,再無能突破修為桎梏,飛升成仙之人。
于是便有人另辟蹊徑,欲換道重來。
“無知者無畏,”他避開那道試探的目光,背過身看向遠處,話不知是對誰說的,“宗主有令,佛詭沉寂,妄圖起勢者,殺無赦。”
梅負雪怔愣了片刻,然後慢慢垂眸,聲音很輕:“是嗎?”
在無人發現的角落,葉鴻赫低下頭,額角浮現薄薄一層冷汗,彌漫出痛徹心扉的驚顫來。
秦修道不太理解:“什麼詭修?那東西不是早沒了嗎?”
梅負雪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說沒了就沒了?”
他伸出手,先指向祁白川,又轉而換到秦修:“你們大宗弟子就沒什麼宗訓,譬如懲惡揚善,樂善好施什麼的?”
秦修闆着臉:“我們又不坐佛蓮。”
“暗藏的隐患總要除吧。”
梅負雪雖不是宗門弟子,但也能大概猜到那所謂的宗主的想法。
“另外兩修消失殆盡,總有他非滅不可的理由,若是死灰複燃,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秦修陷入沉默。
梅負雪繼續道:“你在這呆了這麼久,就沒發現這裡的異處?”
秦修一愣,被對方一提醒,忽然意識到什麼,扶着劍搖搖晃晃起身。
他們正處于陣法内圈,陰煞之氣最甚,從方才起他就感覺身體靈力不斷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令人發麻的詭異氣息。
起先還未注意,但随着時間緩慢而過,那種氣息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強烈起來,絲絲滲透進經脈,潛伏在氣勁中。
這是……
詭氣。
他猝然看向身邊,葉鴻赫半蹲在地上,垂着頭不言不語。
葉家地處偏遠,城外詭氣仍存,于葉家而言想要做手腳再方便不過。
秦修驚愕道:“你居然……”
葉鴻赫目光掃過去,冷笑一聲:“我居然什麼?”
他單膝跪地,擡頭巡視四周一圈,自嘲道:“若你靈脈被廢,再無靈修可能,你會怎麼做?”
秦修一噎:“我……”
他啞聲道:“你為何會被廢?有幾人能打的過一位世家家主。”
葉鴻赫聽此,詫異地打量了他一遍,而後才意識到什麼,嘲諷似的恍然道:“你入涵虛宗沒多久吧。”
秦修不明所以。
葉鴻赫繼續道:外門弟子?”
秦修有些惱怒:“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倒是無知者無畏。”葉鴻赫重複了遍那句話,眼底滿是頹廢,“怪不得一路口出狂言。”
秦修眸光愈發森寒:“你到底想說什麼?”
葉鴻赫又望了那邊的二人一眼,面容譏諷,委頓地佝着脖,仿佛自己的存在于此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他殘忍道出一個隐瞞多年的秘密:“你知道嗎?我也曾風光無限,拜入涵虛宗長老為師……”
……
葉家當屬世家末尾,雖排名不高,也偶有天資出衆的弟子。
葉鴻赫正是如此。
家族勢微,葉家幾乎要掉出世家行列,他做為下一任家主受命外出曆練探尋機遇,偶遇一老人受困于兇林,出于好心,順手救搭了把手,卻因此被纏上。
他本無意拖延,誰知對方亮出了身份。
涵虛宗,長老閣。
“可願拜我為師?”老人向他發出邀請。
“為什麼?”
他問。
“葉家前路無望,光有毅力非上乘之法,但我能看見你的道途。”
當時他還不知曉這句話的真意,一時鬼迷心竅,便跟其回了含虛宗,待看到那被供奉在大殿中央的舍利,終于明白其用意。
道途......
佛修一道最為艱難,一切衆生悉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可他一個浮沉于世家,為家族榮譽爾虞我詐的平凡子弟,談何悲憫。
況且佛修早沒了,他不知這顆舍利從何而來,更不想摻雜分毫。
葉鴻赫拒絕的很幹脆,長老也沒有為難他,規矩嚴謹的做着一位好師父。
看似平和的時間持續到那次論道。
比試結果一出,當日天之驕子的名聲風卷殘雲遍布大大小小宗門。
無數橄榄枝向那位魁首抛出,在衆人意料中,他選擇了第一大宗涵虛宗,拜宗主為師。
消息傳出時,他正侍奉在長老身側,聽着對方似是自言自語的呢喃。
“天資上佳,隻可惜拜在了宗主門下。”
他垂着眼睫,未曾言語。
後來的拜師大典,宗門上下都要露面,他跟随在長老身後,也見到了那位傳言中的論道魁首。
白袍幾近曳地,仿若一抹落地雲在濃墨重彩中盛開,令人微瀾潮生,可仔細看去卻能發現微微下撇的眼睫,和線條過于悍利的鼻梁,平添了種孤寂。
葉鴻赫呼吸一緩,腦中思緒不自覺飄過。
很好看,但又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本該歡笑肆意的年紀,卻捂了一身的冷玉,生生截斷了照射而來的陽光。
他視線忍不住多停了一會兒,遙遙而過時,有清風徐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似乎朝他看了一眼。
當晚,他便接到通知前往長老閣中。
長老見到他,手裡拿着繪制一半的陣符,如往日那般慈眉善目:“你不願意修佛,我不勉強,但還有詭修一道,你身懷天資,未嘗不可。”
未嘗不可……
他第一反應便是如上次那般拒絕,佛詭在好,也抵不住失敗風險,他作為下一任家主,需謹言慎行。
“我……”
長老擡手打斷,動作有些粗魯,依舊頂着那張布滿溝壑的慈祥面容:“我記得……你還有兩個兒子吧?”
一瞬間,渾身血液倒流,葉鴻赫無知無覺,仿若掉入了冰窖,凍得僵硬冰涼。
不等他反應,腦後一痛,便不受控制地癱倒在地上。
閉眼前,模模糊糊聽見幾句話。
“修佛要悲天憫人,視衆生平等,那等家族牽絆,倒不如斷了好。”
“我不這麼覺得,詭修尚有機會,不如讓他回歸家族,探尋他最親近之人,再将其……加重他的戾氣。”
“隻可惜不能将那人收之門下......不然也無需我們如此費心。”
那之後身體便不再屬于自己,各類陣法符咒一股腦鑽入他體内,成為他的養料。
直到那天。
……
或許是喚起來曾經最壓抑的回憶,葉鴻赫也多了份耐心,他輕聲細語,哄孩童般徐徐繼續說着。
“那天晚上,我照舊奉命前往長老閣,一開門,卻發現閣内寂寥無聲,地上橫了數具長老屍首,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秦修下意識借下腔:“是……”
宗門内新弟子所知甚少,但也或多或少聽聞過,十幾年前長老閣曾經大換血,也有人阻攔,包括宗主在内,卻都以失敗告終,最終隻是眼睜睜看着慘案發生。
也正是那一次,宗主首徒往後甚少回歸,多雲遊在外。
“靈修路途艱難,飛升無望,修為止步不前,有長老想要探尋其他出路,擅自嘗試詭佛二修,卻在最後關頭被他發現。”
葉鴻赫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極其可怖的事,瞳孔慢慢縮緊,幾乎是無意識般的喃喃出聲。
“長老閣血淌到宗主大殿,驚動了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我親眼看見他從長老閣裡出來,舍利掉在地上,然後……然……”
“嗬……咯。”
話語驟停,仿佛被人掐住喉嚨般,葉鴻赫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整個人抖如篩糠,兩手止不住的扒着自己的脖頸。
秦修猛然反應過來什麼,順着對方驚懼的面孔望向某處。
偌大的詭陣内,千百詭紋刹那間受到什麼指引,同一時間暗光乍起,撲朔迷離,似乎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從外至内逐步攀升到陣法最中央處。
那裡站着兩個颀長的身影。
一人面若冰霜雪,一人笑似紅妝梅。
他們站在那裡,從始至終視線未移開過,沉靜,默然的聽着這出經曆,仿佛那是戲台上抹妝掐嗓的戲子,是一場再可笑不過的市井鬧劇。
“啊,”注意到兩道驚顫的目光,梅負雪似是才反應過來般,驚訝地伸手戳了戳身邊人,“你老底被揭了——
祁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