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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一分鐘,廣播裡通知全體教職工開會,化學老師剛剛翻開書就被迫撂下,甩了句自習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底下的學生們畢竟還沒來到什麼緊迫的時刻,聽到自習都頓時打起精神,有的掏出作業做,有的幹脆開始竊竊私語小聲聊天。
餘凜之擡起筆帽一端輕輕戳了戳坐在前面的陳半月——這貨考完試以後就去找老師,死皮賴臉的說自己是新年級第一唯一的好朋友,還有一顆上進的心,想坐在他身邊好好學習,順便作為班長好好關照一下孤僻的同學。
這小子雖然事兒很多,但真是熱心腸,在所有老師那風評都不錯,汪淼也就沒拒絕,任由他二話不說搬着東西就坐到了餘凜之前面。
餘凜之很少主動找他說話,這次主要是有事兒要問。
“萬木春?你問他幹什麼?”
陳半月像聽見了什麼稀罕事,作業也不寫了,把半邊身子轉過來,訝異的看着他:““難得見你主動問一個人啊,不過你之前真的不認識他?連聽都沒聽說過?”
“就是挺好奇的......”
餘凜之擱下手裡的書,“我連你都認不出來,認識他幹什麼?”
第一次在餘凜之口中聽到自己被作為前提項的陳半月可能是被他壓榨久了,此刻不但沒有不悅,甚至還有點受寵若驚:
“也是,你過去誰也不管......在這次考試之前,萬木春一直是咱們學年的年級第一,入學開始就是,是那種比較标準的好學生,聽說他家裡也挺有錢的,老家在京城,不是咱們這小地方的人,是為了陪老人才來這上兩年學,好像說過高三就回去了......我是這麼聽到的。我還以為你們兩個認識呢,畢竟他之前也和你說過話,你忘啦?”
餘凜之不動聲色的擡了下眉:“什麼時候的事兒?他和我說什麼了?”
陳半月一臉無辜,“我怎麼知道,我就是上學期看見有次他在食堂和你打招呼,還拿着盤子坐到你對面跟你說話,笑得賊拉熱情,但是你沒怎麼鳥他,他巴拉巴拉一通,你連頭都沒擡,後來我就看見你嘴裡應該是說了個滾,他就聳聳肩走了。你真的不記得了?”
餘凜之無意識屈起指節蹭蹭臉頰,“無關緊要的事兒,記性不好,忘了。”
“我當時覺得萬木春脾氣還挺好的,别人都說他是少爺入了小城市,穿的用的都是牌子,家境看樣子很好,平日裡也都是被人捧着,一直和你沒什麼交集,沒想到被你罵了也不生氣。”
陳半月沒多想,話匣子也打開了,就繼續碎碎念。
“你當時覺得我脾氣很差?”
餘凜之突然問了句話,又在看到陳半月滞澀了一瞬間的表情後了然的點了點頭:“你覺得的沒錯,我脾氣是很差。”
無論是之前的那個人,還是之後的他。
脾氣都一樣臭,骨子裡就流淌着不服管教的惡劣。
陳半月嗫嚅兩下,垂下眼睫,半晌又重新擡頭看他:
“我之前有陣子的确是那樣覺得的沒錯,但是有一天起,我就沒再那沒麼認為過了。”
他把臉皺起來,這人雖然頂着個整齊但是不怎麼美觀的鍋蓋頭,但瘦弱白淨,頂着個有半邊臉大的眼鏡框,一皺起眉毛看起來是正常人雙倍的苦惱郁悶。
“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發現誤會了你之後就想跟你道歉來着,結果......”
餘凜之擡起唇角:“結果你就向老師舉報我抄作業和逃課?”
陳半月哽了下:“那都是我發現你真面目之前的事兒了!而且我是班長,無論跟你關系好不好這都是我該做的,方平正抄作業我一樣舉報的好不好?”
“好好好,陳胖同學好稱職——”
陳半月炸毛了:“不許這麼叫我!”
發現了自己音量過高,他心虛的貓下身子,狗狗祟祟朝周圍看了一眼,用氣聲惡狠狠的說:
“你一天天的就會欺負人,誰知道你是好人啊?!”
有故事。
餘凜之掀起眼皮,雙手很随意的擡起放在腦後往後面一仰,一張又清又冷的臉倒真被肢體動作勾帶出一股子痞味,似笑非笑的看着陳半月:
“誰告訴你我是好人了?你又看見什麼了?”
長睫在眼睑下打出一片陰翳,讓他看起來更像原來的那個“校霸”,說出口的話明明語氣淡淡,卻愣是能讓人覺出威脅的意味。
“你知道嗎?上一個發現我秘密的人,可是被我......”
陳半月被他不知道是僞裝還是本性畢露的變臉弄的有點慌,磕磕絆絆的說:
“什麼秘密!我就是那天放學路過水果攤,看見攤位奶奶水果撒了一地,你蹲在地上幫她撿了半個小時,才覺得你人還行的,不是傳聞裡那種會收别人保護費,一言不合就幹架的混蛋人。”
餘凜之一顆心又放下了。
原主還有過這樣的“光輝”事迹呢。
不知怎的,他心情莫名好了許多,也能耐得下性子聽陳半月唠唠叨叨:
“大家都怕你不是沒有原因的,你不是從二十四中畢業的嗎,南七每年收挺多二十四中的人,都快成對口高中了。剛分班出來就有人自稱是你初中同學,傳你在二十四中天天打架,經常把人堵在廁所按着揍,打折過好多人的腿。還有人說見到你在初中後胡同滿手是血的出來,鬧出過人命,但你家很有勢力,幹了這麼多壞事也不過是挨了幾個小處分......再加上你入學開始就那副窮兇極惡的樣子,也沒反駁那些說辭啊什麼的......很多人都信了。我當時也是半信半疑,總之有點害怕,後來才知道謠言有多離譜。”
是挺離譜的。
餘凜之表面穩如老狗,心裡呵呵哒。
還鬧出過人命,身後有大勢力擺平呢,就原主那個窮比樣,打架之前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賠不賠得起醫藥費。一天天有點心眼子全用來找兼職,都快鑽進錢眼裡了,一個硬币恨不得掰成兩半花,還有心思天天打人?
“那謠言傳了挺久的吧,你就看見我幫了個老太太,就能把傳言推翻了?”
這該是何等的傻白甜。殺人犯難道不會有心血來潮做好事的時候嗎?
“當然不是......”
陳半月馬上反駁,随後又支支吾吾:“我觀察了很久的,再加上那次在奶茶店看到你,我就更确定了。”
他小心翼翼的湊過來,努力把自己與餘凜之的距離控制到再多一二厘米就會被對方拍飛的範圍内,小聲道:
“反正我知道你是好人。”
餘凜之挺想樂的,看他也是難得順眼,心情頗好的揉了一把他的鍋蓋頭。
“知道了。”
“謝謝你給我發的好人卡,陳胖同學。”
“......我要撤回上面那句話了,你這個混蛋——不要弄亂我的發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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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知道,陳半月初中的時候是個壞學生。
但他又不是那麼壞。
他當時長得矮小,校服不合身,邋邋遢遢,又經常蹭上不知道是泥土還是别的髒東西,整個人灰撲撲的。
他頭發不常打理,長了也不去剪,任由它們成為他的面具,這樣遮住怯懦的表情。
他也不常擡頭看人。
頭發長了以後,他反而是俨然把這當做了救贖,眼鏡下的目光不必再躲閃,透過碎發偷偷的去看别人,不用擔心和誰對視。
他像陰溝裡的老鼠,旁人看了不會忌憚他,一半的人嫌棄他的髒,另一半的人輕蔑他的爛。
他渾渾噩噩,感受不到善意和惡意,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學習還是幹坐着。
幹坐着已經算好好活,學習是為了什麼?
他太笨了,什麼也想不出來。
學校的老師不是壞人,但爛泥扶不上牆。
陳半月白天在學校裡做老鼠,晚上回到家也做老鼠。
父母幾乎從不在一起出現,他回到家裡,有的時候能見到父親,有的時候能見到母親。
他們都很關心他,關心他稀爛的成績,關心他畏畏縮縮的樣子,他們似乎是想包辦他的一切。
可到頭來什麼也沒做。
他隻覺得心累。
他一開始蠢笨的不會洗衣服,不知道洗一部分洗不幹淨,幹了後會留下明顯的黃色圈印,看起來比沒洗的時候還要惡心。蠢笨的想學會自己生活,開火時遇到困難,湊近了去看被煤氣竈燒着了劉海。
那次過後他就攢錢去把頭發剃了。
他過後也慶幸自己剃了頭發。
他在過去曾看見有如他一般的老鼠,被抓着頭發,一下下磕在牆上,血迹糊在衛生間冰涼的白瓷磚上,第二天就會被那個肥胖的保潔阿姨滿不在乎的擦去。
所以在他的臉被按在廁所裡冰涼的瓷磚上時,他慶幸自己沒有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