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被那樣撞,一定很疼。
雖然别的,也很疼。
但他總覺得,那時候身上的疼痛,遠沒有預計的可怕。
陳半月于是總覺得自己獲得了微小的勝利。
最過分的那次,老鼠被逼迫到人頭攢動的菜市場,在所有人面前展露自己的不堪。
他們說他是偷窺狂,跟蹤癖,大概他那醜惡猥瑣的面孔太像老鼠,沒有人懷疑,在場的所有生物都對他指指點點。
連鼻血都被解釋為下流。
但也是那時候,第一次有人救了他。
那人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背對着他,背着書包,身量挺拔。
陳半月看不清他的動作,隻能從聲音和模糊的影子裡猜測他打在了那個霸淩者臉上,又給了另一個一拳。
一個強勢的力道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了。
很奇怪,那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跪在地上。
“你們有病啊,别人說什麼信什麼,腦子不清楚去看看醫生行嗎?這倆很明顯是人渣啊,一個個年紀都那麼大了就喜歡看别人熱鬧,活該自己家裡腌臜事一堆,一看就生活不如意。”
剛剛旁邊看的最起勁的一個大娘撸着袖子就開噴了:“關你什麼事?年紀不大怎麼不知道尊老愛幼,說誰呢你?沒人管教的小兔崽子,家長沒教過你怎麼說話嗎?”
那個男生沒有怕,不甘示弱的繼續道:“這麼關心我有沒有父母不如多看看自家不成器的兒子,要不是自己晚年生活不幸福誰天天在街上看别人的痛苦找樂子,您在這炫耀什麼存在感呢?”
“你他媽的會不會說話?我這輩子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飯都多,你有家教嗎?”
“肯定比不上您啊,畢竟這麼大歲數了,您活着就很了不起了。”
那個老太太被怼到失語,眼睛一轉就捂住了心口,“哎呀哎呀”的往後倒。
“這社會真是要完了,沒天理了,小畜生玩意早死!這麼對我老婆子說話,我,我心髒不好,呼吸不過來了......”
男生并不如預料中退縮,反而牙尖嘴利怼了回去:“都說人越老越慈,您怎麼越老越能演呢?我家就我一個,您安心去吧,您沒了我去陪您,我年輕,還是讓您先走一步吧。”
他一邊說一邊攙住陳半月的胳膊肘,偏了頭,幾不可聞的說了句“别怕”,随後又大吼一聲:“你們又看什麼看?當街霸淩故意傷害的事兒,一個個看的這麼起勁兒,希望你們的孩子被欺負的時候旁邊人也都這麼看着!”
周遭人群已經在吃癟的老太太身上領略到他非同一般的攻擊力,一時間也沒人想湊上去找罵,慢慢的就散開了,臉上個個挂着若無其事的表情,假裝少年說的不是自己。
那個男生見人群散開,也送開了攙扶他的手,上前拎住那兩個惶惶然的混蛋的衣領子,一手扯一個就走了。
從頭到尾,陳半月沒有看見過他的正臉。
井蓋下的老鼠偶爾能夠窺見亮光,他貧瘠的殼子裡也存在過幻想。但拯救在這之前似乎離他很遠,超級英雄的降臨更是無法言說的奢望。
他張了張嘴想叫住那個人,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大概他潛意識裡也以為英雄大抵就該無名,懼怕對方面具下不是自己所期望的那張臉。
可對方明明救了他,他的想法卻如此卑劣,隻想依賴一個虛無缥缈的強大幻影。
“孩子,擦擦臉。”
一道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擡頭,看見一張紙巾被遞到了自己面前。
紙巾後面,是一張同樣溫柔的眼睛。
-
賣水果的張奶奶叫陳半月和她走。
他那時不知怎的,大腦和心髒裡都是空空的,什麼跟陌生人走被拐賣遇到危險......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别人說什麼就做什麼。
張奶奶的小屋就在菜市場後面,很小很簡陋的平房,這一帶是快要拆遷的平房區,但盡管如此,這房子也小的過分了。
她見陳半月呆呆的攥着紙巾,就掰開他的手把紙拿出來,又沾了水,一點點把他的臉擦幹淨。
陳半月忘記了自己那天在那裡待了多久,隻記得那時候的心安。
他活的這十幾年來,從未體驗過的心安。
回家的時候,他慶幸那對夫妻一個都不在。
他去了衛生間,面對着鏡子。
這一天催生出了很多奇迹,和過去未曾想象的第一次。
比如說——
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臉。
那張臉,不是老鼠的臉。
他從一開始,就應當站在陽光下。
*
陳半月對餘凜之的第一印象不怎麼好,雖然對方的确長了一張無可挑剔的臉。
但他不喜歡他身上的氣質。
那人像是天天睡不醒,每堂課都把頭埋在手臂裡睡的昏天黑地,課間時被吵醒了,就把那雙冷漠的眸子露出來,涼飕飕的往班裡一掃,明明也沒說什麼,卻就是讓人下意識閉了嘴。
不上進,自甘堕落,陰郁冷漠,再加上後來那些愈演愈烈的傳言。
餘凜之身上似乎有過去的他和霸淩者共同的缺點,每一樣都讓他喜歡不起來,但又說不上厭惡,他總覺得對方不該這樣,卻說不出所以然。
所以他暗中刻薄尖酸的審視着這個人,帶着惡意揣測他的行為,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在心裡百般挑剔。
高一下學期的某一天是這種複雜情感的轉折點。
初中的那一天以後,他會經常來到菜市場,找到那位溫柔的張奶奶,甚至攢錢去買下攤子上剩餘的水果,已經持續了兩年多。
她比他跟有血緣關系的人更像親人。
她教給她洗衣服幹淨的秘訣,幫他縫補破破爛爛的衣裳,攤子擺的晚了,會招呼他回自己家吃一頓晚飯。
陳半月沒想過會在這裡遇見餘凜之。
那天下了雨,張奶奶的闆車老舊,在這樣的天氣裡,輪子滾動在泥濘的土地上總是不堪重負,車上滿載的新鮮水果也會滾一地。
他急匆匆趕過來,就見那天天在學校臭着臉的“校霸”蹲下身,沒有一點嫌棄的把沾滿泥土的水果攏在懷裡,懷裡裝滿了,再站起身,把水果放在推車上。
這裡人來人往,撿的不快就容易被别人踩到,被踩了、爛了自然就賣不出去。
所以他為了節省時間,把那些泥抹在了自己身上。
他站在拐角處看了很久很久,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他始終沒勇氣走出去。
他好像回到了那個怯懦的自己,可恥于先入為主的印象與自以為是的想象。
他明明知道那些東西能夠毀掉一個人。
……他明明最清楚不過了。
他偷窺着對方的一舉一動,看見他耐心的把所有水果都擺在車上,幫張奶奶一個個擦幹淨,半個小時後,攤子擺起來,張奶奶道了句謝,他擺擺手,頭也不回的離開。
陳半月這時才敢走出來。
他嗫嚅猶豫的走到張奶奶跟前,想對她傾訴自己做錯的事情。
張奶奶卻眉開眼笑的對他說:
“剛剛我水果撒了一地,多虧看見了以前認識的孩子,他呀就和你一樣懂事,沒顧得上髒就幫我把水果都撿起來了,我已經好久都沒看見他了,剛剛一見真是感歎,長得越來越好了。”
陳半月的話卡在嗓子眼:“您認識他?”
“當然認識呀,凜之嘛,好娃娃,我幾乎是看着他長大的。你不記得他了嗎?”
他剛想問應該記得什麼,卻在聽見對方的下一句話時幾乎被擊垮。
“我第一次遇見你那天,你不是被人欺負了嗎?就是他把那兩個小混蛋打跑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