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的适應了解,沈行約掌握了更多關于朝局的信息。
譬如,關于他所替代的那位燕帝。
這位大燕第六任皇帝也姓沈,說起來與他還是本家。
燕帝單字名鐩,降生之日天降祥瑞,遵他那早死老爹的臨終遺诏,沈鐩剛出生就被冊立為新帝;不僅如此,這老皇帝為了讓他的小兒子坐穩江山,遺诏中還不忘捎帶還把他上面的四個哥哥發配戍邊了。
沈行約是燕帝第六子,在他前頭死了一個,幸運地躲過了被發配的命運。
沈行約去皇室宗廟看過,除去死掉的老五,其餘四位皇子連皇族籍貫都被廢免了。
然而,這老皇帝一手捧起來的小兒子卻是個天生壞種。
五歲時毒殺宮婢,八歲禦前鞭撻重臣,十歲其生母太後駕崩,守靈期間沈鐩不着喪服,還和宮婢在靈柩旁行苟且之事;十四歲黃河決堤、言官勸谏修治河道,沈鐩冷臉不允,親眼看着那言官撞死在殿柱前。
滿殿大臣駭然驚懼,他卻笑了。
這是沈鐩少年人生中的第一次笑,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掌控他人生死是如此趣意的一件事。
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十九歲加冠,正式執掌朝中大權,沈鐩暴戾恣睢,行事專橫無道,朝會更是随心所欲,簡單來說可以用四個字概括——看他心情。
心情好時和朝中重臣會談邊防、整頓軍務;心情不好時随意誅殺個臣子玩玩也是有的。
而且,這瘋批皇帝喜怒無常,時常是上一秒時人還好好的,下一秒突然就抽瘋了,有點類似于精神病那種。
尤其配上那一抹殷紅的薄唇,上嘴唇碰下嘴唇,吐出一句話就是夷三族、俱全刑、死無赦。
殺你全族,他還在笑。
還笑得陰森森、冷嗖嗖,怪瘆人的。
文武百官被這樣一位暴君支配,一個個也快被吓成精神病,整日噤若寒蟬,提心吊膽,生怕一着不慎,腦袋就不在脖子上擱着了。
無腦爽文,毫無邏輯。
這種劇情怎麼過審的?沈行約想不明白。
但隻一點——因為前主的暴君行徑,所以他穿過來當皇帝操作空間很大,即便是一身總裁西裝,在古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傳統觀念中留一頭短發、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鏡也無所謂。
沒人敢頂撞或是起疑,因為敢找他的麻煩等同找死。
一連數日,沈行約仗着他皇帝的身份,玩得樂不思蜀、忘乎所以。
有句話是這樣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所以該享受還是得享受。沈行約看得很開,業已下旨,以天子之名,向國中七州二十四郡召集能人異士,試着找找看穿回去的方法。
既然早晚要走,在走之前,不能侯服玉食驕奢放逸那不就虧大了?
秉承這樣的念頭,沈行約樂得自在,整天正事不幹,不是在東園圍獵、馭馬狂奔,就是和幾名模樣标志的小宦官聚在一起,教他們玩一種名為21點的撲克牌遊戲。
王福給他送來參湯,适逢小宦官輸光了本錢,張皇無措地叩頭求饒,沈行約哈哈大笑,小宦官以為是要殺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被沈行約擡腳踹了個倒仰,哭聲也停止了。
“輸就輸了,你哭什麼?”
沈行約坐起身,接過參湯一口喝了。
“去去,都下去。”
他心煩地一擺手,小宦官們如遇大赦,一個個都退下了,大殿又複安靜下來,顯得極為空曠。沈行約把撲克牌一扔,一下子失了趣意,打算找點正事做做。
王福這人很有眼色,禦前侍候久了,有時也能揣度聖意,當即道:“陛下,快到秋刑之時了,廷尉關蒼關大人已将京畿獄囚之數整理參報,此刻就放置在議廳中……”
沈行約思考了一瞬,從容道:“那就走吧,去看看。”.
說罷起身,把湯碗擱在案上,食指無意識地打了兩個響指,來到議廳,修長的指節翻開案牍,沈行約推了一下鏡框,一節節看了下去。
這裡就要說到,前段時日沈行約去逛了一次左丞相侯雎的宅邸——當然也不是無意義的閑逛,他是有目的的。
一日,沈行約聽王福說,在‘他’尚在襁褓中時,侯雎這老頭曾為救他,冒死與野獸搏鬥,被利爪刺傷左目,因此留下了一道疤,整個左眼是瞎的。
回憶起左丞相侯雎那張蒼老的臉,對他時常流露出一副寬忍慈愛的模樣;
而侯相國左眼處一道隐蔽疤痕确實也印證了這一點。
沈行約對此談不上感激——救得又不是他;也稱不上信任,畢竟兩人相處時日不長。
但必要時,用一用他還是可行的。
孫氏一族是燕地大姓,京都世家。上數四代,祖上還曾是大燕開國功臣,與皇室素來親密,侯雎是他幼時之師,對外尊稱相父。
沈行約擺駕來看他,以表君臣親厚,實屬情理中事,讓人不論如何也想不通還會有第二層要義。
皇帝突然造訪,侯府上下不敢慢待,侯雎攜長子及其家中女眷、家丁仆役出府叩拜迎送,浩浩蕩蕩一行人跟随着,沈行約在他的宅邸逛了一圈,路過侯府學館時走了進去,抱起一名男童,與衆人談笑間撩逗了小童兩下。
男童抱住沈行約脖頸,感覺到裡側摟着他後背的手略有動作,又不敢聲張。
侯雎及其妻子家眷提心吊膽,生怕幼子好動,會出差池惹了聖怒。
然而沈行約隻是抱了抱他,便急匆匆擺駕回宮了。
原是他從侯府學館裡偷了一沓五歲小兒蒙學的字帖,每逢入夜便自學一點古文字。百官呈遞上來的奏折,沈行約已能讀懂大半,看到一節去年的舊案新啟,卻被丞相駁了回去,沈行約問道:
“這郭弘是晉南巨富之後,罪章上所述,‘私設學堂、糾養文士’倒也不算什麼重罪,怎麼關押了一年還不肯放出來?”
王福靜候一旁為其研磨,嘴唇動了動,顯然是有話說,又礙于身份不好開口。
沈行約道:“朕準許你議論此事,但說無妨。”
“陛下聖裁,那老奴就鬥膽說句逾矩的話,”
王福躬着身子,低聲陳情道:“自古以來,士農工商,商在其末。商不從政,是從夏周朝起就定下的規矩……”
商人富甲一方,若再得文士集團助力,假以時日形成規模,其勢力影響則會迅速擴張,這樣一來,便有‘危謀社稷、圖害不軌’之嫌了。
王福話留餘地、點到即止,沈行約一頓,擡眸看了王福一眼,對方登時跪下,道:“老奴一時胡言,惹陛下不快,合該掌嘴!”
說罷擡起兩手,對着他那張老臉就打了下去,沈行約發現這老太監能在燕帝手底下活這麼久,也是用慣心機的,便擡手道:“行了行了,住手。”
王福停手,一副可憐模樣,沈行約道:“沒你的事,下去吧。”
王福叩謝聖恩,拖着不靈便的一條腿退下殿去,沈行約一時神遊,視線還停在看他離開的方向,忽然想到這老太監也就像他奶那麼個歲數。
人老了都是這樣,腿腳不怎麼好。
想起他那八十歲還在撿破爛謀生計的老奶,沈行約眉頭皺起,有點憂慮。
自己倒是穿過來當皇帝了,也不知道他不在,她老人家怎麼樣了。
要是得知他失蹤的消息,估計得急得跳腳。
沈行約召人上殿,催促起朝中召集能人異士的事,幾天過去始終沒什麼進展,他本就煩躁有氣沒處撒,借這個事劈頭蓋臉将中車令龐都一通責罵。
罵完氣消了,沈行約一擺手,讓他滾。
事情辦得不好,中車令龐都原本在上殿前報了必死的決心,沒承想隻是挨了一頓罵、充當了一次皇帝的出氣筒,官帽和腦袋竟然都保住了,當真是意外之喜。
龐都應聲退下,美滋滋地滾了。
中車令走後,又有近臣呈遞奏折,奏章都是這幾日積壓的,朝中無大事,俱是些日常請安、雞毛蒜皮的小事,沈行約隻閱不批,交由丞相去批,至多加蓋一則皇帝印。
他不好在奏章上寫字,主要是怕與沈鐩字迹不同。
那樣很容易便會露餡。
宮婢啟開甪端熏爐往裡添香料,不知怎地手腕狂抖,連帶那香灰灑了一桌,慌忙跪地求饒。
沈行約瞟了她一眼,道:“你怎麼回事?”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宮婢登時駭得大哭起來。
“……”
沈行約擡手按了按太陽穴,還是很不适應這種手底下人全都一驚一乍的相處模式。
尤其是這群人往往都是零幀起手,也很容易把他吓一跳。
沈行約緩了緩道:“有話說話,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啟、啟禀陛下……”宮婢跪在龍案旁,縮着肩膀,瑟瑟發抖道:“……是奴婢曾、曾聽聞,京畿诏獄中關押着一位天文官……褚大人,據說此人有觀天預測時事之能,适才想到,便想為陛下分憂……”
沈行約調動目光,落在她戰戰兢兢的臉上,“你在禦前伺候,應該知道,朕不喜說話隻說一半的人。”
“陛、陛下……”宮婢被他突然冒出來的這句話吓了一跳,卻還是硬着頭皮答道:“奴婢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沈行約搭在龍案前的手活動了一下,語調随之低沉下來:
“看起來,你很想去和那位褚大人作伴了?”
宮婢心中一驚,頓覺後脊一陣寒意直沖頭顱,霎時間面如紙色。
她愕然擡起頭,面前男子的帝王氣場籠罩了她。
沈行約相貌出衆,或許是太過清瘦,皮膚又過于蒼白,便顯得氣質陰冷、死氣沉沉的,時常呈現出一副半死不活的俊美之态。
一雙狹長鳳目深邃幽晦,眼頭有一點内眦,眼尾處卻像一柄扇子舒展開,鴉羽般的睫毛又黑又長,垂眸時,為他整個人的氣度籠上了一層陰鸷之感。鼻梁挺直,顯得中庭有點長,不過并不突兀,鼻梁上段駝峰微微凸起,更添了幾分威儀和雍容。五官之中,唯有嘴唇沒什麼特色,好似上下唇瓣一樣薄厚。
他的唇色淺淡,有些發烏,配在這樣一張臉上,反倒多了一些真實感。凸起的眉骨處,兩道劍眉斜飛入鬓,眉峰位置微微上挑,正是标準的龍鳳之姿。
見那宮婢咬死了不說,沈行約無奈搖頭:“來人——”
“陛下陛下!!”宮婢自知大難臨頭,再不敢有欺瞞,痛哭流涕道:“奴婢有罪!萬不敢欺瞞陛下!是奴婢幼時、父親在封靈台當值,曾受過褚大人恩惠,奴婢不敢忘恩,這、這才尋到機會、想……”
細若蚊呐般的聲音低下去。
沈行約思忖少許,還是道:“你當得好差事,竟敢算計到朕的頭上?”
“自去刑庫領罰,遣往壽陵,為其太後守靈一年,今日起不得再留任禦前侍候;還有、你的主子是誰?杖二十,罰扣一季俸祿。”
“來人——将她帶下去!”
沈行約起身,給一衆宮人宦官下了最後通牒:“此後,行宮中人如有再敢妄議朝政,竊聽議會者,照此。”
兩名侍衛将已被吓成一灘軟泥的宮婢架了出去,哭啼聲漸行漸遠。
值守的宮人們跪地叩首,喏聲聽令,無敢不從。
沈行約當真把這件事記着了。
天文官,褚伯生。
此人早在十幾年前因瘋癫無狀、散布謠言、沖撞禦駕三條罪名,被燕帝關押了起來,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入夜時分,沈行約帶了一隊禁衛親自下到诏獄。
不為别的,他要親眼見一見這位天文官。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宮中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褚大人是個瘋子,沈行約不置可否,天才在左瘋子在右,萬一他真是掌握了什麼超自然科學的異能者、能助自己穿回到現代世界呢?
畢竟沈行約穿過來這件事本身就很離奇。
怪事太多,也就不差這一件了。
下到監牢最底層,越往前走,潮濕氣息越顯彌重,一股不知漚了多久的陳年臭氣撲面而來,令沈行約鼻尖微皺,一側的王福立馬呈上布帕,沈行約沒有理會,腳步不停地朝前走。
經過一條長滿腐苔、頂部不住往下滴水的暗道,看守诏獄的守衛道:“陛下,再往前就是扣押此名囚犯的囚牢了。”
沈行約點點頭,王福以袖掩鼻,低聲道:“此地陰氣太重,陛下還是不宜……”
他話未說完,沈行約已經走了過去,他走到囚牢前,示意守衛将牢門打開。
那鐵鎖應當是十幾年未曾動過了,上頭生了厚厚的一層鐵鏽,兩名守衛費了些力氣才将鎖鍊打開,繼而守衛們躬身入内,将已經人鬼不辨、污穢不堪的天文官拖了出來。
“陛下,就是此人!”
沈行約道:“放開他。”
為首守衛謹慎道:“啟奏陛下,此人是個瘋子,若在此将他放開,隻怕會……”
沈行約:“放開!”
守衛們少有疑慮,卻還是聽令将人放開,褚伯生披頭散發形同瘋子,像被抽了筋那樣癱跪下去,一身囚服污迹斑斑,已不辨本來顔色,伴随他向四周爬跪摸索的動作,更兼有惡臭散發而來。
王福很是憂慮,遲疑道:“陛下、這……”
沈行約擡手止住他的話。
他屏住呼吸,耳廓微動,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聲音。
那聲音源自褚伯生喉中。
簡單幾個音節拼湊,沈行約隻聽到‘天之有彗’、‘孛星突入北鬥’幾個字。
褚伯生狼狽摸索,最後竟爬到沈行約身前,滿是瘢痕的手攀住他的腳,像受到了什麼感召,兀自發出一聲哀歎:“天命難違……天機怎為外人道……?”
“陛下——!”
王福等人吓了一跳,守衛将他後拖抓住,連聲喝道:“大膽囚徒!膽敢對陛下不利!”
“先别說話,”沈行約擡手制止衆人,覺得這天文官似乎有話想對自己說。
遲疑了一瞬,沈行約道:“無妨,你們都退下。”
“陛下可這……”
沈行約側過臉,冷然掃視過衆人,就連王福也噤聲了。
等到這群人退遠後,沈行約強忍着惡臭,提手将人拽到身前,湊近去聽,同時問道:“褚伯生,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果不其然,褚伯生口中一直念念有詞,或許是他許久未與人說話,吐字含糊混沌,更像獸類的哀鳴。
“天之有彗……主亂悖之象,此象大兇……”
“屍山血海、枯骨成冢……”
沈行約仔細去聽,不知怎地,待聽清那八個字時,隻覺腦中轟的一聲,眼前竟也突現出一幅人間煉獄的景象,正驚駭時,褚伯生猝然拔高聲音,引頸長嘶:“陛下——您看到了嗎?!”
“這世上許多事,并非要用眼睛去看,而是要用……”
沈行約強作鎮定,眼見褚伯生枯槁的手朝他伸過來。
那隻手遍布瘢紋,隻有薄薄一層皮縛在上面,仿佛來自地獄中惡鬼的探觸,在他衣襟前顫抖地摸索而過。
之所以是摸索,緣由他的兩隻眼窩空洞無物,早就已經瞎了。
“要用你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