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拓催馬往東北兵營追去,這一路上,他幾次揮鞭狂抽,打得馬兒都嘶鳴着發出抗議,縱馬的身影像一道黑箭,在無邊夜色中急閃而過。
他趕到兵營外邊坡的一處操練場上,遠遠便看見不少老弱婦孺相互攙扶着逃出來,這群人臉頰衣衫俱是一片焦黑,形容狼狽地奔走,在他們身後,兵營北側的營帳火光沖天,平義等人領着一衆青壯男子正忙着救火,遠處東邊的密林中隐隐傳來馬蹄和喊殺聲。
“阿桑呢!阿桑在哪裡?!”
蕭拓來不及勒馬缰便縱身跳下馬背,沖到人群之中,猛地抓起一個人問話。
“你們誰見過阿桑?告訴我她在哪!”
“三……三王子?!”
那婦人剛遭遇了這場變故,加之已一年有餘未見過蕭拓,被他挾住一瞬懵了,呆愣少許才回話道:“三王子,我們沒看到她……”
蕭拓又連問幾人,還是一樣的答案,他神色焦急,隻得縱馬再找,催馬到兵營火場裡尋了一通,得到的回話都是火場的人退幹淨了,沒人見過阿桑在哪。衆人都在運水滅火,蕭拓的目光巡睃了一遍,拽過缰繩,打馬又在火場外圍找了一圈,最終,他在逃出的人群後方看到一抹熟悉背影,攥緊的拳頭蓦地松開了。
他在馬背上深深地緩了口氣,繼而馭馬走了過去,待到近處,那個伶仃的身影聽到後方馬蹄聲,便停步轉過身來,蕭拓控住馬匹,從左側下馬,上前半步,又不知該說什麼,頓了頓,開口道:“阿桑、你……”
阿桑背上一隻碩大的背簍,裡面是從羊背上撓剪下來的羊絨和還未制好的毛氈,潔白的羊毛在夜色中稍顯黯然。
她望住蕭拓,靜靜地看了少許,笑容才爬上臉頰,随之,數道皺紋浮現在她那飽經滄桑的面容上。
那是歲月的刀在她生命中镌刻留下的痕迹。
時隔一年再見,阿桑似乎又蒼老了一些,當她用她那破舊沙啞的嗓子說着‘攝赫,你回來了’這樣尋常的問話時,不知怎地,蕭拓别過視線,竟有一瞬的鼻酸。
“嗯,”蕭拓點點頭,眨了眨被風吹得幹澀的眼睛,看向她問:“你沒事嗎?”
阿桑搖了搖頭。
入秋以來,阿桑同族部其他下人們一樣,忙碌着打草、制衣和晾曬糧食的工作,長年積勞拖垮了她的身體,作工分得的錢不足以支撐度過這個冬天。于是得空時她也會幫部落其他牧民做些簡便零工,換取一些過冬的物資。恰好這日黃昏,她去北邊的牧民家中撓剪羊絨,一直到夜幕降臨,阿桑在石圈搭就的羊欄裡遙遙看見兵營閃起一片火光,牧民被叫去救火,阿桑便先回去,途經這裡,順路過來看一眼。
蕭拓上前去接她的背簍,道:“我送你回氈房。”
“不用,”阿桑幾乎是下意識地避開了,蕭拓的手僵在半空,手指彎曲收了回去,阿桑又道:“攝赫,我聽那些人說,攝提格領着兵馬去追人了,今夜縱火的人好像是鞣勒的大王子巴浮。”
蕭拓聽後思索片刻,表情又複凝重起來。
鞣勒王子巴浮可以說是攝提格永世的夙敵,二人曾在十年前草原會盟時就結下了梁子,後又因争奪烏祁山一帶的草場打得不可開交,兩方勢如水火,但這幾年東部雜胡之間紛争不斷,為了保全實力,鞣勒一族不得不自斷臂膀舍去烏祁山的舊址,牽居王庭至更遠的東北部,如今鞣勒勢力早已不在烏祁山一帶。
今夜巴浮突然出現在此,還在兵營北側營帳蹊跷地放了一把火。
蕭拓稍一深想,隻覺得這裡面的内情很可能十分複雜。
他回身上馬,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阿桑催促他道:“你快去吧,我沒事。”
蕭拓點了下頭,單手拽過缰繩,雙腿夾緊馬脅,決絕地催馬追去。
駿馬帶着他蹚過一道淺泊,往東穿過一片白森森的桦樹林,蕭拓一抖馬缰放馬疾馳,在前方一個灌木聚集的高坡上迎面與打馬趕回的攝提格等人半路相遇。
“二哥——你?!”
蕭拓控馬離近,先是擔憂地看過攝提格,确認他無事後才看到馬背上還負着一人。
那人身形矮小,被攝提格高大的身軀遮擋住十分不顯,此刻正牙關緊咬,努嘴頂住一口氣,臉部肌肉顫動着,從手肘處拔出一根血淋淋的長箭來。
鮮血飚灑一片,頃刻間打濕了兩人衣衫。
攝提格在馬上急道:“攝赫,你能來太好了!先回去!送小狼頓将軍回去治傷!剛才和巴浮那群人動起手來,他為救我手臂中了一箭!”
這時,攝提格的衛隊上前扶過小狼頓将軍,蕭拓也随之下馬看他傷勢,攝提格一心戀戰,踹動馬腹調轉方位,一副随時要走的架勢,放話道:“你們先走,待我領人殺回去!親手砍下巴浮的人頭,帶回去給父王下酒!”
“二哥——!”
蕭拓叫住他,一把攥住小狼頓将軍的上臂,這才使中箭部位汩汩冒出的黑血止住少許,他斷然道:“這箭上有毒!不能耽擱!二哥,和我們一道回去!”
攝提格割舍不下,還想回去再戰,小狼頓将軍一把推開蕭拓,狂聲笑道:“沒甚麼要緊!二王子隻管去追,殺了那群狗娘養的鞣勒人!就算是、替我報這一箭之仇了!”
蕭拓神情凝重地看着他,再看向馬背上的攝提格,氣氛一時僵持。
“都愣着幹什麼?”
小狼頓将軍強忍疼痛,去摸腰間佩刀,他蜷起五指攥住刀柄,聲音尖啞粗砺:“用不着這麼婆婆媽媽的!一條手臂而已……我自己就能解決!”
說罷猛然抽刀,對着另一側手臂便要揮砍下去。
蕭拓眉間一凜,攝提格當即大吼:“奪他的刀——!”
‘铛’地一聲巨響,蕭拓以金刀格擋,反手将小狼頓将軍的刀奪下,後者撲來搶刀,口中大喊道:“别管我!拿我刀來!把我這條手臂砍了!”
“别動!你這樣毒散得更快!”蕭拓挾住他,另一手反剪握着兩把刀,回身吼道:“二哥!走!”
攝提格還在遲疑,蕭拓沉聲道:“想想今夜變故——收拾巴浮不急這一時,走啊!”
經他提醒,攝提格被恨意吞噬的理智又逐漸占據上風,他回頭望了一眼遠處隐在莽莽夜色中,綿延起伏的烏祁山脈,斷然催馬喝道:“走!帶小狼頓将軍回去醫治!”
另一邊,兵營北側營帳的大火已被撲滅,一地焦泥之中,平義帶着人輾轉幾個營帳,清點這場大火帶來的損失。
駐兵集會的穹廬内,大王子車牧跪立在石桌前,赤着一側膀子,肩頭包紮了一半的傷口滲出血來,巴裡贊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在那傷口處覆上最後一層白氎布,退開時,車牧微微躬身點了下頭,朝他目光緻謝。
“傷怎麼樣,真的不要緊嗎?”
老閻都在石桌前站了一會,目光轉向車牧道:“受了傷别跪着,自己找地方坐。”
“兒臣無事,隻是一些皮外傷,倒是攝提格……”
車牧把耷拉到腰間的袖袍往上提了提,卻未起身,道:“方才與那群蠻夷交手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今夜突襲的東夷裡有鞣勒的人,二弟就心急起來,領人沖殺過去,兒臣追去攔他,一個不備,遭那蠻夷偷襲捱了一刀,實在顧不得追,便派了人馬去支援二弟了,這會沒消息,想必是追得遠了。”
老閻都扶着石桌緩緩坐下,低聲歎道:“難為你了,總是操心着你的這群弟弟們。”
車牧笑道:“兒臣是他們的長兄,替他們操心本就是應該的。”
“嗯,”一陣冷風吹進來,老閻都看向帳門口卷起的幕布,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車牧頓了頓,望向巴裡贊,踟躇道:“父王,兒臣确實有話想說,隻是不知……這會說起來合不合适。”
巴裡贊轉而看向石桌前,與老閻都視線一觸即分,他轉身要走,車牧開口道:“巴裡贊先生留步……”
“先生誤會了,”車牧恭敬地一笑,道:“先生為我胡戎憂心操勞數十載,我有話又怎會瞞着先生呢?”
巴裡贊無奈笑笑,隻得又退回來,老閻都指了個位置讓他坐,再轉向車牧,語氣緩和了不少,道:“有什麼事情,你說。”
“父王,”車牧正色道:“兒臣也贊同巴裡贊先生的話。”
老閻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才剛舒緩的眉頭一滞,神情中流露少許哀愁。
車牧繼續道:“正如先生所說的那樣,沈璞一走,雖說留下了他的妻兒在金都,可中原地大物博、最是不乏财色美女,難保他登基稱帝後,就能信守和咱們的諾言。到那時,廢帝沈鐩很可能成為我們和大燕談判的最後一張底牌,所以他還不能死。”
老閻都緩緩點頭,道:“不錯,還有什麼?”
“還有……”
車牧抉擇片刻,斷然道:“兒臣鬥膽提一句,若誰主張殺了沈鐩,誰就是那欲圖不軌之人,是要陷我胡戎部族于危難的罪人!”
老閻都打量着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道:“這話,你早前在議會上怎麼不說?”
“巴裡贊、平義等長者發言,兒臣不敢貿然打斷……”
“夠了!”老閻都拍向石桌,力度不大,卻帶着一股王權的威壓,他痛心道:“車牧,你究竟在心急什麼?你是本王的大王子,是我胡戎未來王位的繼承人,你……在擔憂什麼?”
車牧愣了一下,惶然上前,顫聲道:“父王……您這話是?”
老閻都不願再看他,收回手,撫摸着拇指虎口處戴着的一枚神獸金戒環,默了默道:“這是最後一次。”
車牧一臉的無辜茫然,看了看巴裡贊,久未答話,老閻都隻覺一口氣梗在心口,疲憊地呵斥道:“不要和東夷再有往來!”
“父王……我、我沒有……!”
車牧瞬時驚愕結舌,慌亂爬跪過來,雙手抱住老閻都的獸皮王靴,痛呼道:“我是冤枉的——父王!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是啊,你怎麼會做這樣的蠢事?!”
老閻都呐呐長歎,失望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從車牧眼裡看到了閃爍不定的懷疑,以及擔心計謀敗露的深深的驚懼和不安。
“你的仆從多爾金不在,他去六鎮替你盯着冶鐵制刀的事情,如今也該回來了吧?”
老閻都微微躬身,把他扶起來,道:“今夜之事,他在其中參與多少,你自己知道,父王不願看你自甘堕落,明日一早,别讓我再看見多爾金出現在你的營帳前。”
車牧如夢方醒般起身,臉上早已經淚水縱橫,老閻都替他擦去眼淚,慈愛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寬縱:“你自己料理了他,做得幹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