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沈行約,連鞑不禁在心中暗歎自己的大意輕敵,這個廢帝表面看上去極為溫馴,但這隻是他故意給人營造出的一種假象,是用來迷惑别人的障眼法。
好就好在,剛才他們之中沒有一人拔刀出鞘,不然,就憑這個人在瞬息間所展現出的驚人爆發力與敏捷性,奪刀反殺他們幾人雖不可能,但殺掉他們的其中一個,這種可能性還是客觀存在的。
“他娘的,他也算是個皇帝?用這麼下三濫的招數!”呼延世子忍不住罵道。
“早就聽說中原人陰險狡詐!果然是這樣!”
“連鞑,怎麼說?”呼延世子走到沈行約前側,回身道:“給他點教訓嘗嘗?”
連鞑陰冷一笑,指骨捏得嘎吱作響:
“打、給我往死裡打!”
沈行約混沌睜目,眼前無數雙拳頭重疊出現,朝他的面門狠狠揮來。
拳風乍起,距離他眼眸還不到一寸之距,一個沙啞老邁的聲音突然響起:“咿加——!”
連鞑等人一頓,餘怒未消地轉過頭來。
一個幹瘦老妪出現在他們身後,枯槁的兩隻手扒拉着,從男子們壯碩的肩臂縫隙間走出,攔在了沈行約身前。
“阿桑……?”連鞑等人俱是一怔,莫迄拉疑惑地上前,過去拉扯她,道:“你怎麼跑這來了?我們替王上過來教訓一下這個狗皇帝,和你可沒關系!走吧你!”
阿桑緩緩搖了搖頭,目光中透着一股韌性的堅定,她張開手臂,護住身後的青年,一遍遍用蠻語重複着‘不要殺人、不要打他’這樣的話,聽得連鞑怒火中燒,忍不住揮拳就要沖上來,又被莫迄拉一把攔住。
“六哥……這不行!”
莫迄拉冷靜地勸誡他道:“你動了她,攝赫不會放過咱們的,”他在連鞑青筋迸起的拳頭上捏了一下,回頭朝餘下四人使了個眼神,“你們幾個……把她擡走就是了!”
其餘世子上前,架起她的手臂,準備請走阿桑,然而,她那雙枯瘦的腿就像楔在了地上,任憑這群人如何薅拽,竟是不能撼動毫分。
莫迄拉目光示意,讓他們将人扛起,直接帶走。可世子們平素知曉蕭拓的為人和脾性,誰也不敢真對阿桑做出唐突舉動。
在胡戎部落,阿桑的身份較為特殊,幾乎所有人都把她當做下人使喚,自動劃分為地位僅高于奴隸的仆從之列,可不管怎麼說,她都是蕭拓的生母,有着這層緣故,即便這群人再瞧不起她,認為她的身份有多麼卑賤,若真牽扯到自身利益,部落裡的世子們也要看在蕭拓的面子上,給她幾分尊敬。
連鞑留意到阿桑手中攥着一隻金曳錢袋,擡眼看暮色四合,漸漸松開了拳頭。
“走!”似是想到了什麼,連鞑擺擺手,帶着莫迄拉一行人倉促離開。
阿桑等他們走遠後,卻是頭也不回地直奔進氈帳。
沈行約撐着起身,望向那道身影,心頭的疑惑半點不比連鞑要少。
他疑惑了一瞬,繼而眯起眼睛四下搜尋,從一處沙坑裡拾起眼鏡,戴上在鼻梁上。
方才被連鞑驅趕的甲兵又悄悄溜了回來,這兩人發現,沈行約非但沒有跑,竟然還主動回到了囚牢裡。
看着那道漆黑的鎖,兩名甲兵神情費解,齊刷刷地朝他移過視線。
沈行約擦掉嘴角血迹,神色平靜,反而寬慰起他們來:“别擔心,等你們三王子回來,我會和他說明情況的,不關你們事。”
甲兵們聽了這話,一時間心緒十分複雜,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是一眼,最後手執矛戈,臊眉搭眼地擰過身去。
不遠處,一個人影從氈帳中走了出來,沈行約伸出一手,抱着鐵栅,失神地望着遠方阿桑離開的方向,口中喃喃:“還有……我想到了。”
“是福禍未定。”
蕭拓說:“什麼意思?”
燭火溫暖的氈房内,沈行約脫得隻剩一身血迹斑斑的中衣,平躺在矮榻上,雙目直視,看着篷頂正中央的圓形天窗,一手屈指,在一側眉骨位置反複捺過。
過了一會,他才道:“字面意思什麼意思?”
蕭拓清早出發,冒夜趕回,回來後放沈行約出來用過晚飯,便一直守在營帳外側,在隔開的一處外間忙碌着,良久後‘嗯’了一聲。
“福禍未定,”沈行約一躍坐起,手臂搭在支起的膝蓋上:“我在大燕時,曾遇到一個天文官,此人有通達天時之能。”
“所以呢。”
幾名奴隸舉着盛有水的木桶進來,蕭拓嫌人多礙事,将奴隸都趕了出去,先是試了試水溫,又挪動屏風的位置。蕭拓用腳踢靠屏風底部木座,确認不會倒後,随口回了一句。
沈行約肅正神情,目光跟随他的腳步而動,講起褚伯生關于預測天時的奇聞,末了緩緩道:“他給我的預言,每一次都應驗上了……”
回想起在大燕時,最後那一日,褚伯生預言的後半句根本就不是什麼‘捕獲未定’,這句不知所謂的話,隻是宮人們誤聽導緻的謬傳。
而他真正的預言應當是這樣——‘春郊祭山,福禍未定,’恰好對上了沈行約而今處境。
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個中曲折,實在難以評說。
若說糟,也沒有那麼糟;要是說好,也斷然沒那麼好。
如今想來,這不就是褚伯生口中所指,‘福禍未定’嗎?!
“又在想些什麼?”蕭拓的聲音從一道木屏風後傳出來:“過來洗!”
沈行約:“……”
腳步聲慢慢逼近,沈行約扯來個氈毯,随手裹在身上,整個人順勢又躺下了。
蕭拓站在榻前,眸底流露出少許不耐,沈行約笑笑,道:“算了,我不洗,下午時那些人按着給我搓!皮都掉了兩層!”他伸出一條手來,眼睫眨動:“不信你聞,香的。”
“狗就是要每天都洗。”
蕭拓拽過那條手臂,俯下.身來,将他打橫抱起。
帳門處的幕布遮擋的嚴嚴實實,潔白的氈毯扯開時,沈行約身上的衣褲都被脫掉,赤.條條摔進了浴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