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帶來了一壇自釀的酸果酒,揭開外頭包裹着的織毯,啟開酒封,濃郁的酒香頃刻間飄散開來。
蕭拓因毫無準備,更兼看到阿桑心緒複雜,他略顯局促地站了一會,才想到召過仆從,将備好的烤肉與酒菜一并呈上。就在仆從忙進忙出時,阿桑自營帳内打眼看過,最後落在一旁站着的青年身上。
阿桑一身粗糙寬制的棉袍,幹枯斑白的發絲分在兩側,結成長辮,盤起挽在腦後,深邃的兩隻眼窩裡嵌着一雙藍寶石一樣的眼睛,那雙眼睛凝望過來時,仿佛帶有一種洞察人心的魔力。
外頭的那些傳言,阿桑有所耳聞,然而親眼見到這一幕,仍不免有些意外。
在這意外之餘,她卻聯想到了一些往事,視線停駐在那個青年身上,一瞬失神,好似越過了眼前的人,依稀從他身上望見了另一個影子。
如果說沈行約有什麼稱得上長處的特點,那就是相當的自來熟。
他對阿桑留有印象,也不似蕭拓那樣拘謹,自若地上前,和她打個了招呼,一派熟絡的樣子引得阿桑微怔。
她從曠遠的記憶中回味過來,随之朝面前的青年綻露了一個滄桑的笑容。
關于蕭拓的這點家事,沈行約從奴隸們的嘴裡多多少少聽到一些,自覺該給他們一些空間,于是他随意撿了個酒樽,自酌自飲,踱步走了。
然而他走之後,帳内的兩人反倒更沒話說,氣氛沉默少許,阿桑将織毯收好,夾在懷裡,看向蕭拓,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你的病怎麼樣?”
蕭拓如實道:“已經好全了。”
頓了頓,他又道:“留下吃飯嗎?”
阿桑搖搖頭,再度看向帳外的那抹人影,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桑沒有多做停留,她此行專為把酒送來,短暫寒暄了兩句,便要離開,蕭拓追上去要送她,阿桑沒有推辭,倉促間,蕭拓命人将飯食打包,又從庫房挑出幾樣過冬必需的物資,裝在一隻獨輪車上,一名甲士推着車跟随着走出大營,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沒有月亮的暗夜裡。
“你打算把他怎麼辦?”
快走出益善時,阿桑頭也不回地問道。
蕭拓聞言怔了一下,腳步随之一頓,他很快又追上來,輕聲答道:“放在身邊,養着。”
“那些傳言是真的?”
阿桑回過頭,深沉的目光擡起凝視着他。
蕭拓沒有回避,他的眸中閃動,如同深海的暗流,湧動着複雜的情緒,久久沒回話,算是默認。
“攝赫,”阿桑歎息似的叫起他的名字,頓了頓,卻是朝他擺手,低聲道:“回去吧。”
聽着她寬恕一般的語氣,蕭拓心底有些動容。
他久久立在原地,望着阿桑蒼瘦的背影,直至那個身影徹底沒入黑夜中。
那句挂在嘴邊的阿媽,仍是沒能叫出口。
蕭拓默了一會,轉身往回走,走到一半,瞥見營門外一個身影閃過,那個身影遠遠望過來,稍稍一頓,而後當機立斷,拔腿就跑。
蕭拓愣了半秒,倏爾變了臉色,當即邁開長腿跑着追過去,追到沈行約身前時,沈行約身子一閃,靈活地調了個方向,和他對峙着,彼此周旋了一會。
遠處的爆竹聲再度響起,蕭拓看準他喘息的空檔,突然一個爆沖,合身将沈行約撲倒了。
兩人在早已結成凍土的黃草地上滾了一圈,末了蕭拓用身體的力量将人壓住,兩手按在沈行約肩膀上:
“還跑!跑什麼?”
“誰、誰跑了!”
沈行約被他壓着,大口地喘着粗氣,胸前一陣起伏。他擡起一手,掃掉臉頰邊沾着的草葉:“我就是出來看看你……”
“看見我就跑?”蕭拓咳了一聲,起身的同時把他也拽起來,在他背上和腿上拍了拍。
“就是因為看見你……”沈行約晃了晃腦袋,把手往後伸,使勁蒲掉衣領裡的碎草和土漬:“我才想起來,你不讓我出營啊……”
“那你還出來?”
“那我進去?”
“别滿嘴跑火車。”
“……”
少時兩人在一盞連枝燈下對坐,酒酣帳暖,氣氛尚可。
沈行約前傾身子,搭在桌上的手屈起,随意地推了下眼鏡,這個動作之後,他收起兩手,盤膝往前湊湊:“我說你……這麼緊張幹嘛?”
蕭拓正用短刀割那火架子上炙的肉,聞言他把刀往桌上一掼,拿起布帕擦幹淨手,坐正了身子,專注地盯着沈行約看,便見他兩頰酡紅,眼中顯出幾分醉态:“這四周都是你的人,我就是插翅也難逃啊!”
把酒盞端起來,又給他滿上一杯,蕭拓道:“你知道就好。”
沈行約:“嘿嘿嘿。”
蕭拓:“……”
“傻笑什麼,”蕭拓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喝酒,沈行約喝了一口,磕磕絆絆地說:“為什麼……他們都叫你攝赫?”
蕭拓一頓,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漠然答道:“我父王,給我的名字。”
他擡起手指,沾着桌上灑出來的少許酒水,簡單勾勒出兩個字,道:“在胡戎古語中,意為高峻的雪山。”
沈行約湊過來看,醉意朦胧地一點頭,微笑道:“給我也起一個。”
蕭拓:“……?”
“大概是這麼個意思,你幫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