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戎部落,一年之中有三次重要聚會,分别是正月庭會、五月大會諸長以及秋季蹛林議會。正月庭會居于一年之首,除胡戎王身邊近臣外,一般還會請到各部族長者到王庭進行集會。庭會上,檢查過冬的糧食儲備,對明年開春前的各項活動進行部署。
庭會正式開始前,老閻都在王庭大帳更換王服。
佩戴金烏王冠時,他揚起頭顱,看着鏡中自己蒼老的面容,神思恍惚間,似有感召,隻覺一陣心力交瘁,不得不在關澤格如的攙扶下坐好,在王座上将歇片刻。
然而,很快他又迎來了另一件事的重創。
舉行庭會的庭帳中,在各部長老報上族部今冬糧食儲備情況後,一名臣僚将各部彙總的簿冊呈遞上來,經過衆人面前,冊中夾着的一截信紙在衆目睽睽之下掉落出來,落在了庭帳中央的獸皮軟毯上。
小狼頓就近撿起,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一瞬,起身的動作不由得稍作停頓。
會議上,呼延勃爾托病未來參與庭會,距離王座最近的平義與小狼頓之間隔着兩個人的距離,正要從他手中接過,傳回庭上,小狼頓從那信紙上擡起頭,臉上露出震詫神色,卻沒有将信紙遞過去。
帳内,其餘衆人視線在他二人身上徘徊,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
而平義又似懵懂、又似用意地奪過小狼頓手中信紙,卻是手指緊攥,藏到了身後。
他很清楚,把這種東西公諸在今日的庭會上,會引發怎樣的軒然大波。
是以在平義截獲這張被人有意夾帶上來的密信,趁這則歲貢收繳醜聞還未得曝光之前,他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想先将這件事壓下,以免鬧出更大的亂子。
然而,賬内的一雙雙眼睛都在緊盯着他,等着他的下一步動作。
巴裡贊看出些眉目,遲疑着想要開口,老閻都轉動目光,從庭下衆多面孔上緩慢掃過,最終落到平義身上。老閻都道:“是什麼東西,呈上來給我看看。”
見無人動作,老閻都擡起一手,沉聲催促道:“拿過來!”
平義與巴裡贊相視一眼,萬般無奈地親自走上前,将信紙呈遞上去:“王上……”
老閻都手捧着信紙上的幾行小字,打眼看過,眼中現出難以置信的震怒,旋即合掌,将信紙倒扣在案前。
“很好——都很好!”
老閻都威嚴的低吼聲夾雜着陣陣疾喘,他轉過頭,看向帳中王子之列:“孤王的這些兒子全都長本事了,我看無需依靠王庭,他們自己就能獨當一面!”
“這是底下民衆對你們濫用私權、亂施勞役的檢舉!”
老閻都手指敲打着案前信紙,轉而對負責分發王庭給養的臣僚道:“從今天起,除卻必須的衣食用資外,切斷王庭給他們的一切供給。”
“車牧作為王子之長,理應做個表率,剝奪他目下所有管理職務!把他、把他……”
說到這裡,老閻都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抓着王座扶手,艱難地緩了口氣,巴裡贊等人擔憂地上前詢問,而趁着發落未定,帳内半數臣僚及部族長老相觑着跪下,痛聲為車牧求情。
車牧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漸漸意識到了什麼,他看了眼攝提格,當即撩袍跪下,朝王座上道:
“父王,兒臣甘願領受一切責罰!但請父王務必珍重身體,不要動怒!更不要因我們而氣壞了身子!”
其餘王子随之跪地,老閻都緩過少許,留心地看了一眼那些為車牧求情的人,道:“我意已決,你們之中,若有一人敢為他求情,我就要收了他的王子金印。”
此話一出,帳内那半數臣僚及長老不敢再發一言,但對老閻都緣何驟怒一事,仍抱有疑慮。
庭會完畢,老閻都将王子們留下單獨問話,這時沒有外人在場,老閻都終于把方才壓制下去的怒火一齊發作出來:
“孤王竟沒料到,咱們家中出了賊!”
老閻都拄着王杖,在巴裡贊攙扶下走到車牧身前,将信紙拍在他身上:
“大王子,你自己看!孤王希望你看過之後,能給我個滿意的解釋。”
車牧誠惶誠恐地接過,待看清上面幾行字後,眼前陡然一驚,他瞪大雙眼,看向身後的連鞑莫迄拉等人。
密信上所述,并非是告發王子們濫用私權、亂施勞役,而是羅列的一則清單,内容直指今冬歲貢的收繳。
帳内氣氛沉悶壓抑,密不透風。
就在其餘王子尚且懵懂驚疑之際,攝提格拿餘光一瞥身側,随即端正目光,定定看向王座。
這日正月庭會之後的新年聚會未能與往年一樣順利舉辦,而是以老閻都的突然病倒而草草收場。
平義與巴裡贊等人控制住王庭内的知情人士,封鎖了這一消息,不讓其進一步擴散。然而,整個王庭上空風波詭谲,像被一股無形的重壓所籠罩。
呼延氏大營内的爆竹聲響起之時,王子們各懷心思,跪身守在帳外,準備今夜的侍疾。大帳内,病榻上的老閻都招手,召過一旁守着的關澤格如,附在他耳邊交代了一句,關澤格如臉色倏變,随即拿起武器,隻身一人走出了王帳。
距離金都王庭五六十裡,益善大營中卻呈現出另一派熱鬧的新年景象。
仆從們捧着用磚土染色、以羊皮紙糊成的燈籠,高高懸挂在營地各處,除此之外,還有幾張鬼畫符一樣的紅紙字帖,不倫不類地貼在營門上,以及帳内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