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掌了燈的城署内,張叱在禦案前跪下,為周通一事請罪陳詞。
他将經過簡單說了遍,關于周通之死,隻解釋成是誤殺,用意外二字掩蓋了過去。
這套說辭顯然不足以讓人信服,然而眼下這個當口,沈行約自然不能處置他,更拿他沒有辦法。
張叱也是吃定了這點,說是過來請罪,實則态度敷衍,應付了事,并怎麼不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裡。
末了,張叱還故作決絕地道:“臣自知辦事不利,一時失手,打亂了陛下接下來的部署,但請陛下賜臣一死!以正軍法。”
說話時,張叱還不時地擡眼,餘光逡巡着禦案前天子的神态和動作。
沈行約沉默少許,則是緩聲道:“将軍何罪之有?這話屬實說得太過了。”
話畢,沈行約一笑起身,上前将人扶起,又召過近衛,為其賜座。張叱沒怎麼推脫,借着一身酒氣,謝恩後便坐了。
沈行約微笑望着他,寬聲道:“張将軍,你有功了!”
這晚,與張叱的這次會面之後,沈行約就打消了讓他領兵,繼續攻打内郡的念頭。
他看出張叱這個人野心不小,一時引以為用,隻怕以後的局面要不好收拾。
況且,另一個消息從靈沃傳來,晉西的義軍向東擴張,已經占領靈沃郡的大半土地和城池,其用意昭然若揭。
沈行約拿不準這個義軍頭領張淼和張叱二人是否早就串通好的,加之眼下周通已死,能夠制衡的棋子又少了一顆,因此,這一仗雖打勝了,可情勢仍不容樂觀。
徐阜前去北地,不知事情辦得如何,待他趕回又要數日,這些事也隻能等他回到荥台後,再去從長計議。
次日一早,城内巡防的士兵交班,經過一夜盤點清查,城内官庫的庫銀、糧草、軍械等物被分批安置。
沈行約命人在其中抽調部分,犒賞軍隊,餘下糧草辎重,則派重兵暫時屯在華封邊郡,臨近西北的那處郡卡後的城倉中,一則預備着内郡随時會派兵攻伐應戰,二則是為他日與燕廷作戰做準備。
既然短時間内無人統兵攻打内郡,沈行約也沒有再此久留的道理,前後局勢都不明朗,目下處境,就像一把刀懸在頭頂上方,讓他時刻都不能掉以輕心。
當晚,沈行約将華封邊郡攻下的城池交給姚堅留下打理,連夜帶着孫隆、張叱等人趕回荥台郡城陽首,因彭榷傷情較重,不便轉移,便将他暫留華封邊城養傷。
陽首城城門前,王旗在夜風中獵獵飛揚,沈行約一騎當先,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兩萬軍士。
看清天子的儀駕,城垛口架起的弓箭這才放下,城門打開,鄭勉身後跟着一衆城官,分立城門兩側,跪迎接駕,沈行約跳下馬,将人扶起道:“鄭大人!禮節免了,随朕先往城署,有事要議。”
就在沈行約帶兵外出的這兩日裡,自靈沃與北地兩郡的義軍幾次派人前來請奏,沈行約早就料到,晉西義軍統領張叱以及北地的彭幟會有所動作,也怕與燕兵的交戰不利,所以在臨行前,特意囑咐鄭勉把守好各個郡卡要道,城防諸事,皆按戰時布置。
最後,鄭勉道:“陛下,其時兵臨邊境,臣擅作主張,未打開郡卡迎兵入城,但張淼與彭幟皆派遣使者前來,臣不好推脫,便将使者帶入城中,此刻已在城署安置,陛下您看,是否一見?”
“你做的很好,”沈行約道:“使者暫時不急着見,還有其他事?”
鄭勉道:“回禀陛下,之前陛下所托,命老臣暗中稽查郡内商賈一事,目今已辦妥。”
沈行約‘嗯’了一聲,鄭勉呈了個冊子過去。
“臣已命人羅列在冊,這上面記載了郡内名流商賈的情況,請陛下過目。”
沈行約翻看過,将冊子按下,道:“如今逆賊猖狂,戰事不定,保不齊哪日又要打仗,”
說着,他起身,踱步到帷幕一側,緩聲道:“要養兵,也要養民,眼下有兩件事亟需你去處理,第一件是春耕,根據呈報的糧種、田數,調配人力物力,督行郡内耕種一事。再則,就由……郡署統一規劃,開墾閑田,分給郡内流民及貧苦百姓耕種;第二件事是征稅,替朕草拟一則征令,向郡内富商征收物稅,非常之時,朕許給你這個特權。”
鄭勉忙謝恩,又道:“陛下,還有幾封靈沃邊城送來的信,這幾日間陸續送到……”
沈行約道:“是什麼?”
鄭勉顫巍巍從官袖裡摸出兩封信,沈行約接過來看,原來是靈沃邊城送來的歸降書,上面還印着城守的官印。
料想是義軍攻占靈沃,當地的一些官員坐不住了,與其落入起義軍手裡,倒不如直接申明态度,規劃到皇帝的統轄之下。
這些城官有意向他投誠,沈行約倒不意外,隻是張淼這手伸得未免太長,一時,北邊的情況又不能确定,這事就有點難辦了。
沈行約沉吟不發,而鄭勉聽聞了周通的事,一陣感慨唏噓,又請示道:“陛下,這樣一來,郡尉的官職空置,您看……”
沈行約分神地看他一眼,道:“讓朕想想,這事先不急,在想好前,郡尉一職先由他的治下的屬官代理。”
“是,”鄭勉道:“陛下一路舟車勞頓,臣已在署中備下酒席,為陛下接風洗塵。”
“酒席就免了,你們自用。”
沈行約心思不定,沒什麼胃口,從議廳出來,轉而回了卧間,在經過城署門廊時,與匆忙走過的黑差迎面相遇。
沈行約叫住他:“你幹什麼去?”
黑差沉默了一瞬,沒有回話,沈行約無瑕再顧及其他,便随口吩咐道:“找人看着張叱,别讓他醉酒生事。”
回去躺在榻上,沈行約腦中還在想接下來的安排,轉眼三月已過,春耕在即,耕田、養兵、打仗、征稅……樁樁件件都是要緊事,而錢和糧則是其中關鍵。
眼下,單靠這點家底,還沒有到與燕廷勢力一戰定輸赢的時候,在此之前,他須得積攢實力。
沈行約在榻上躺了會,沒什麼睡覺的心思,便一躍起身,到案邊看着輿圖,頓了頓,提筆寫了封信。
沈行約想,或許奪權也未必就要發動戰争。
一局棋分兩路走。燕國連年動蕩,民衆苦不堪言,為官者殚精竭慮,如周通等因新帝登基而遭貶黜的官員應當不在少數,如果能聯合起這些勢力,再在暗中聯絡燕廷内官,能拉攏的拉攏,能買通的買通,兩股勢力裡應外合,這樣一來,赢面就大了。
沈行約一番思慮完畢,以漆封就的信被送了出去。
接下來數日,他将靈沃、北地兩郡使者晾在署中,概不傳召。
很快,南邊的消息傳來,燕廷打算再次起兵,号召各州兵馬,對外宣稱總十萬數,将要揮兵來讨。
沈行約看過後隻是一笑。
隻因此前,他剛看完由華封郡發來的信報,那上面稱,華封内郡調兵頻頻,戰報打得很響,然而實際卻是空頭炮。
經此一役,想來華封内郡的官員也都看出些門道,不敢再貿然站隊,短時間内應該不會再主動搦戰。
而沈行約則在這些天裡向各州郡廣納賢才。
一連數日,各地混不下去的官員、逃難的文士紛紛趕赴荥台,前來投誠。一時間,陽首城中湧進大量的外州人,城中官署門庭若市,各地遊學士子往來到此,險些擠破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