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約不由得怔了一下,在前方趕車的王役回頭喊道:“陛下!咱們還逃嗎?!”
因這突發的變故,敵将勒令大部停駐下來,然而,更多的兵将隻顧眼前利益,根本無意撤退,還在往前沖殺。
沈行約看了眼火勢,轉又看向即将逼近眼前的敵首。
王役還在繼續趕車,不時回頭張望。
“還逃什麼,”沈行約的臉上看不見笑意,隻喃喃道:“調頭,沖鋒!”
“别管戰車,随朕沖鋒——!”
一聲令下,陡坡兩側埋伏的士兵霎時沖出,而沈行約直接棄了王車,飛跑幾步,跳上一匹戰馬,率領衆人沖殺,身影陷入亂軍之中。
半個時辰後,戰事停息,趙駐一側肩膀捆着,下馬指揮士兵清理戰場。
這一戰,益陵内郡的一座主要城池被拔下,火勢基本撲滅,到處都是散不盡的黑煙。
沈行約在手下簇擁下騎馬至城門前,望見兩側城門都有火燒過的痕迹,此時正大氅着,一個黑影逆光從城内走出。
到近處時,李肅一推手,把生擒的敵将囚至衆人面前。看向沈行約時,頭顱高傲地仰着,一側臉頰還帶着血。
衆人圍上前,大笑着議論這一戰。
若非李肅率兵,趁夜襲營,與他們形成夾擊,隻怕這城不會這般順利地拔下。
此戰誰是功臣,衆人心中已有分曉,趙駐趁機過來,說了句替李肅
讨賞的話。
沈行約目光一瞥衆人,不接他的話茬,隻傳令道:
“殺馬煮肉!犒賞三軍!”
少時,衆将各自散去,李肅做完這些,轉身欲走,沈行約刻意延慢了半拍,才開口道:“你等等——”
李肅頓足,卻沒轉身。
沈行約控馬繞到他身前,語氣帶着質疑:“說說吧,你是怎麼做到不聲不響,夜襲敵方大營,而又不露破綻的?”
李肅冷然看向他,目光中仍帶着輕蔑:“怎麼你問了,我就要說?”
“按照以往的規矩是這樣,”沈行約道:“不過,念在你此戰有功,這些小事,朕也可以不與你計較。”
李肅聽後,不免發出一聲嗤笑。
不過在這之前,他也有一個疑問盤桓不去。
戰場上,李肅領兵詐降時,根本沒想着自己還能活着從這座城走出來,而他在城内縱火燒毀糧倉,幾乎沒多久,城外就出現了援兵,而那時敵方的主力,正被死死牽制在野地的主戰場上,這也給了李肅喘息之機,經過一番殊死奮戰,最終攻破城池。
前後兩股兵力,在完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能夠做到這樣的裡外配合,堪稱難得。在這一刻,李肅也終于反應過來,心中疑惑解開:
“你是詐逃?”
他從對方的神情判斷,更加笃定了是這狗皇帝能做出來的事情。
李肅本以為,對方隻是徒有其表,深宮裡養尊處優慣了,哪懂什麼治軍打仗的事;
卻怎麼也想不到,真到了戰場上,他竟也會有這舍命一搏的沉着和果決。
一些譏諷的話到嘴邊,李肅頓了下,末了隻是道:“膽子倒挺大。”
“彼此彼此吧……”
沈行約聽出他那意思,開始了反唇相譏:
“若說起來,見朕不拜,戰場上公然違抗軍令,一個人偷領兵,帶着五百卒就敢夜襲敵營……”
停頓少許,沈行約的身影随馬兒晃蕩,語氣幽幽道:
“李肅,你的膽子也不小啊!”
說完這些,沈行約好整以暇,等着看他的反擊,不料李肅擡起一臂,卻不是拔刀,而是撩袍,忽地單膝跪下。
“你想怎麼處置,随便你。”
沈行約:“……?”
“我想過了,”李肅略低下頭,聲音沉進夜幕裡,顯得格外肅穆:
“你說得沒錯,即便我再怎麼恨你,再怎麼怨天尤人,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
“今日,我願意放下過去,留在你的麾下效命,但并不是對你一人的臣服,隻是為了這四方百姓,為了澄明這亂世。至于你我之間的仇怨,這筆賬,我會記在心裡,等這一切結束,我再取你性命不遲。”
徘徊在兩人之間的黑煙蕩去,灰燼的餘味與潮濕混雜的暗夜裡,李肅的身影在戰馬前長久跪立,像一尊石像般伫立着。
沈行約的視線往下一掃,掩住心底的少許意外,挑了下眉。
今夜軍隊拔城,沈行約麾下添了一員虎将;随之,又一個消息傳來,由彭榷從綏應輸送的軍糧辎重運抵了!
城中一片喜氣,慶賀這進軍以來的首次大捷,而沈行約在得知消息後,卻是直接召過負責押運的軍官,到城署中問話。
談話内容,自然是為軍需延誤一事。
軍官自知延誤軍情是大事,态度格外從容,跪地回道:
“幾日前,益陵戰事剛剛停息,鄭坻那邊就派兵前往關卡,設阻拖延物資的運輸,行進途中,軍隊又遭暴雨,這才延誤了押送的日程……陛下,您下令吧,要殺要剮,小的們全無怨言!”
軍官禀明原委,沈行約又問了彭榷那邊的情況,軍官便将自己所知一一答了。
末了,軍官眼含熱淚,再三懇求沈行約饒恕自己的親眷妻兒。
按軍中律,押送軍需有誤者當處問斬,親族也要流放邊地。
沈行約沉吟片刻,還是饒了他一命,不罪責他的親人。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将人交給手下,該治罪還是要治罪。
軍官走後,沈行約對一旁候着的張衍道:“傳令下去,城中百姓,有能為将士縫補衣物者、入傷兵營照顧傷患者,按勞分給他們糧食。”
張衍領命而去,沈行約起身,抻了個懶腰,道:“咱們回吧。”
黑差有些憂心他的身子,道:“陛下,您不在此休整一夜?”
“趁夜回,”沈行約抓起劍,别在腰間,道:“益陵這邊基本打下了,再留無益;這幾日,孫隆那邊應當往沂城推近了,咱們今夜走,明日傍晚時趕回構縣,應該追得上軍隊!”
黑差見狀,便也不再挽留,轉身往外走道:“我去整兵,路上帶些人手護衛。”
“不用這麼麻煩,”沈行約道:“叫上李肅,帶着他那五百兵馬,咱們即刻出發。”
黑差頓足,臉上立時現出戒備的神情,顯然是對李肅很不信任。沈行約無奈,隻得又催了一遍,道:“聽我的,去吧。”
子夜剛過,沈行約率兵從益陵關卡沖出。數百人馬黑壓壓地駛過,以迅疾之勢,翻越崇山峻嶺,途中隻短暫地停歇了兩次。
第二日傍晚時分,伴着落日餘晖,衆人抵達構縣以南的一處荒棄村落。
在一條古道旁,隊伍放慢步速,尋找孫隆留下報信的哨兵。
沈行約趁這時下馬,到河道旁洗了把臉,視線一轉,看見一叢草窩裡炸起的幾片鳥羽。
“是主上的信。”
黑差抱起黑隼,解下鳥腿上綁着的信條,遞了上去。
那黑隼看上去無精打采,幾乎要奄奄一息,模樣與草原上的猛禽半點不沾邊。
沈行約一臉懷疑地接過,展開來看,信紙上隻有寥寥幾個字:
“想你了,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