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算得上針鋒相對的聊天,就在這串烤赤鹫肉的成功傳遞下,劃上了終止符。兩人都恢複了沉默狀态,一言不發地啃着各自手裡的肉。
又柴又難嚼,還有一股腥味。
真難吃。二人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這三個字。
短暫的尴尬之後,梅菈尼率先有了動作。
她起身去尋拴在一旁大石頭上的馱獸,從它背上的包袱裡,翻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油紙來。
梅菈尼雀躍地回到篝火邊,獻寶一般,将拆開的油紙捧到賽諾眼前。
“我帶了棗椰蜜糖!”她喜滋滋道,“正好還剩最後兩塊!”
賽諾愣了愣,望着少女意氣風發的笑臉,仿佛她手中的不止是兩塊蜜糖,而是什麼價值連城的至寶。
不等他反應,梅菈尼已經迫不及待地将其中一塊棗椰蜜糖塞進嘴裡,又将剩下那塊連同整個油紙包塞進他懷裡。
甜蜜瞬間充斥了味蕾,将難吃的赤鹫肉味掩蓋,梅菈尼心滿意足地眯了眯眼睛。
還沒等她細細品味這份甜蜜,一股大力扣住她的手臂,拽得她差點一屁股摔在地上。
梅菈尼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回過頭,隻見她好不容易燒旺的火堆不知何時竟然被撲滅了,賽諾将她拉到身邊,豎起食指輕輕噓了一聲。
什麼什麼什麼——??
梅菈尼心中警鈴大作,生怕自己不慎出聲暴露了蹤迹,連忙手動捂緊了嘴巴。
與此同時她也仔細辨認周圍的動靜,可除了風吹沙礫的簌簌聲,什麼也聽不出來。
感受到賽諾戳了戳自己的肩膀,她又擡起頭,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之中,唯有少年赤紅的瞳眸,隐隐泛着寶石般的微光。
“有人埋伏,數量還不少,”賽諾幾乎以氣音道,“你騎上馱獸,往西北方向離開。”
馱獸還能騎的嗎?!梅菈尼震驚,也将聲音壓到最輕,焦急道:“我不會騎…”
“不用跑很久,”賽諾安撫道,“抓緊缰繩,注意别摔下來就行。”
待她脫離危險區域,他會以最快速度解決戰鬥。
雖然還沒搞清楚現狀,也不知道敵人是誰,但賽諾總不會害她,梅菈尼用力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借着黯淡的月光,梅菈尼摸索着挪到了馱獸旁邊,賽諾将他那隻馱獸上的行李都轉移到另一隻背上,托着梅菈尼幫她爬上去。
還沒坐穩,一個□□旋轉着落在了他們剛才的位置,将熄滅的篝火重新點燃。
火光瞬間将四周的一切照亮,敵暗我明,這光芒,令人無所适從。
梅菈尼倉惶把缰繩在手上繞了幾圈,刀光劍影便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中襲來,賽諾用船槳一般的赤沙之杖拍擊兩隻馱獸的臀部,順勢擋下了所有明槍暗箭。
受驚的兩隻馱獸飛奔而去,留下少女一聲被拖長的“你小心啊啊啊啊——”
沒有安置鞍鞯的馱獸騎着一點也不舒服,梅菈尼整個人幾乎是趴在它背上的,她不敢擡頭,更不敢動彈,雙手死死攥緊缰繩,才勉強不被颠下來。
跑了好一會兒,她聽見身後追來的呼嘯風聲。
——有箭!
梅菈尼心中一凜。若是馱獸被箭射中,背上的她不是被摔死,就是被壓死。
她艱難地擡起上半身,拽緊缰繩,試圖控制馱獸的前進方向。
馱獸的速度很快,加上梅菈尼的及時調整,沒有一枚箭射在馱獸身上,終于,窮追不舍的弓箭手也被拉開了距離。
可另一隻馱獸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它的背上馱了兩個人的行李,步伐本就沉重,沒能射中載人馱獸的弓箭手,轉而将目标移到了它的身上。
梅菈尼聽見一聲悲鳴,緊接着身後傳來重物倒地的沉悶聲響。還沒等她嘗試回頭去看,身下這一隻馱獸也發出怒吼,竟拐了個大彎調轉回頭,更加勇猛地沖鋒。
梅菈尼感覺剛吃的棗椰蜜糖都要被颠出來了,發狂的馱獸完全不受控制,為了保持自己不跌落,她已是拼盡全力。
又是一聲悲鳴,這回是屬于人類的慘叫。
梅菈尼暈乎乎地睜開眼時,那個弓箭手已經被馱獸一頭撞飛,摔落到老遠。
馱獸好像還覺得不解氣,狂奔過去往那人身上來回跺了幾腳。
梅菈尼真後悔自己睜着眼。
她有點想哭,還很想吐。
纏在手臂上的麻繩把皮磨破了,勒進了肉裡,很痛。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痛的。
馱獸還不知疲倦地奔跑着,颠得她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她很後悔,為什麼不聽勸非要來沙漠呢,為什麼要跟大風紀官同行呢,為什麼剛才不留下來和他并肩作戰呢……
雖然她沒有半點近戰經驗,但也能搭個弓輔助一下,總好過将一條命系在這頭發狂的馱獸身上,颠生颠死。
不知過了多久,梅菈尼心如死灰。
如果這馱獸一直不停下,她也要陪它跑到時間的盡頭嗎?
幹脆跳下去算了。她又自暴自棄地想。大不了斷幾根骨頭,養幾個月也就好了。
可是缰繩把她的手纏得太緊,她甚至無法掙脫。
梅菈尼無計可施,隻能祈禱馱獸的體力快一點耗盡。
昏昏沉沉間,天都亮了。
馱獸還在跑。
梅菈尼很崩潰。桑歌瑪哈巴依老爺家的馱獸品質怎麼這麼高,連續狂奔一晚上都不帶累的。
她又想起這馱獸是租借的,她那一隻好像被射死了,回去還得賠多莉錢……更加崩潰了。
而且她和賽諾的行李都背在那隻馱獸身上,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别人洗劫一空……
梅菈尼越想越絕望,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朦胧的晨光中,伴随着少女的嚎啕,馱獸仍在奔跑。
升騰的熱意中,少年身披暗色的鬥篷,宛如神祇降臨。
賽諾飛身攀上馱獸,跨坐在梅菈尼身後,雙手穩住缰繩,将她圈入懷中。
很神奇,梅菈尼越拽沖越猛的馱獸,賽諾看似輕松地一扯,便控制住了。
馱獸漸漸減速,但梅菈尼的手還被缰繩纏着,他暼了一眼,幹脆揮槍将繩斬斷,摟住她的腰,抱着她輕盈落地。
“你沒事吧?”追了一夜的馱獸,終于把人救了回來,賽諾這才得以歇口氣。
梅菈尼愣愣地望着他,眼角還閃着淚光,睫毛全哭濕了。
她半天沒緩過神來,賽諾歎了口氣,主動幫她将纏繞在手臂上的麻繩解開。傷口被牽動,梅菈尼嘶了一聲,賽諾看見一道道被磨出的紅痕,心中過意不去。
“抱歉…”他低聲道,“那些人都是沖我來的,連累你了。”
梅菈尼也垂眸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委屈瞬間湧上心頭。
“我再也不要騎馱獸了…”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賽諾隻能道歉:“是我判斷失誤,沒料到它能跑這麼久。”
梅菈尼邊哭邊回頭望了一眼,驚訝地發現她的那一隻馱獸竟然沒有死,那隻剛才還在失控狂奔的馱獸也不發瘋了,與其依偎在一起。
“它被箭射中了腿,失去平衡跌了一跤,它很堅強,包紮之後又能跑了。”賽諾解釋道,“若不是它,我也無法這麼快追上你。”
他又補充:“你我的行李都還在。”
梅菈尼感覺心裡好受一點了,她望着那兩隻你侬我侬的馱獸抽噎了一會兒,忽然指着那隻不聽話的,悲憤地控訴道:“它把那人踩死了…!!”
“來的路上我看到了……”賽諾扶額,也覺得不可思議,“堪稱…慘烈。”
回想起那人的死狀,梅菈尼又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哭得賽諾手足無措。
他僵硬了片刻,從懷裡掏出之前她塞過來的那個油紙包,拆開,裡邊的棗椰蜜糖還完好無損。
賽諾将糖遞到梅菈尼面前:“…正好還剩最後一塊。”
梅菈尼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沒吃!”
“沒來得及…”他淡然道,将紙包放進她掌心,“别哭了。”
梅菈尼望着他,點點頭抹掉眼淚,她略一思索,隔着油紙将蜜糖掰成兩半,捏了其中半塊,直接塞進他嘴裡。
在賽諾驚訝的目光中,她又将剩下半塊塞進自己嘴裡。
苦盡甘來,一下子嘗到了甜甜的東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反倒更加洶湧了。
賽諾還未來得及細品這突如其來的甜,一擡眼發現她的眼淚又奪眶而出,他有些為難,剛想安慰地拍拍她的頭,梅菈尼突然又擡起臉來,悲憫地望着他。
“你經常要面對這樣的情形嗎?”
因為剛剛哭過,她的金瞳顯得特别亮,眼眶和鼻尖都紅紅的,看起來十分可憐。
但看她的眼神,顯然是覺得他更可憐。
賽諾一時哽住,隻含糊地應和過去。
“您真是太辛苦了…”梅菈尼望着他,語氣格外誠摯。
賽諾心中的那點感動才剛有往外蔓延的迹象,就聽見她更加情真意切的下一句話:
“…我就不與您同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