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沒有看錯…?”
學者拿水壺的手一頓,睜大的眼眸中難掩驚恐,連聲音都開始顫抖起來。
“那麼顯眼的胡狼帽子,不可能認錯!”年輕的雇傭兵笃定道,“我親眼看到他在城東租了馱獸,絕對是來追你的!”
“怎麼會這樣?!”畢業于伐護末那學院、因私購罐裝知識而被舉報、畏罪潛逃中的學者薩米特,此刻感到無比的恐懼,“我這點小錯…何至于出動大風紀官啊…?!完了完了!!被他抓到就全完了!!”
對于他的過度反應,其他幾個雇傭兵都不以為意。
“風紀官有什麼好害怕的?”持雙斧的壯漢道,“你付我們傭金,不就是為了應對他們嗎?”
“若是一般的風紀官也就算了…”薩米特抱着腦袋焦躁地來回踱步,原本柔順的短發被揉得亂七八糟,“——可那是大風紀官賽諾!!他上任這麼些年,沒有任何一個學者能從他手中逃脫!!”
除了新加入的那個毛頭小子曾在須彌城生活過一段時間,其餘幾個傭兵都是土生土長的沙漠人,最遠也隻是在喀萬驿附近活動,從未跨越防沙壁,進入雨林。
他們隸屬于「神王之遺」的「阿赫瑪爾之爪」,在鍍金旅團的諸多派系中,也是極為強勢的一支,仗着對沙漠的了解,多年來橫行霸道無惡不作,可謂是天不怕地不怕。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被一個學者的言辭吓到,機弩兵嗤笑一聲,輕蔑道:“再大的風紀官,也不過一個人,這裡可是我們的地盤,進了沙漠,他插翅難逃。”
在營地中徘徊的薩米特頓住了腳步,神情複雜地沉默了一會兒。
“…不行……”他喃喃道,忽然眼一閉,牙一咬,心一橫,“我還是去自首吧…!我這點小罪,頂多蹲上幾年牢也就放出來了,可要是與大風紀官作對……”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會發生什麼我簡直不敢想!我這小身闆可禁不起拷打啊!”
說着,他埋頭便要往外沖刺。
還未奔出幾步,一柄大刀幾乎是貼着他的面門劈下,擋住了他前進的道路。
薩米特吓得腿都軟了,癱坐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這群傭兵的老大、「阿赫瑪爾之爪」的首領、人稱「獨目赤鹫」的帕裡格,緩緩走到他跟前,手腕一翻,将大刀拔出。
“我們的交易還沒完成…”他單手扛刀,蹲下身,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薩米特的臉,好似在審視一塊砧闆上待宰的獸肉,“你哪兒也去不了,學者。”
他拍一下,薩米特整個人就跟着抖一下,待帕裡格重新起身,他才猛然回神,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答應的傭金我一分都不會少的!”他慌亂喊道,“你們也不用護送我去楓丹了!多劃算的買賣!相當于白賺啊!”
帕裡格一眼斜過來:“那罐裝知識呢?”
見薩米特愣住,他又繼續道:“若你入獄,答應分享給我們的研究成果,也會被風紀官帶回教令院吧?”
“那可不行!”又一個傭兵接茬道,“當初找到我們的時候,你可是大言不慚,說這份資料裡隐藏着赤王的秘密,能令我們超越「阿赫瑪爾之眼」,成為團内第一啊!”
聽了這話,其餘的傭兵也紛紛聚攏上來,七嘴八舌地讨要約定的罐裝知識。
帕裡格手一擡,他們便停了下來。
“我們也是講誠信的雇傭兵,沒有拿錢不辦事的道理。”他将大刀再次狠狠插在了薩米特腳邊,面上還帶着堪稱溫柔的笑意,“放心,學者,我們一定将你,‘完好無缺‘地送到楓丹。”
他轉過身面對自己的團員,雙手高舉,振臂高呼:“——為了我們的王!”
“——為了阿赫瑪爾!”
<
“诶?你追捕的是薩米特前輩嗎?”
正往篝火堆裡添柴的梅菈尼動作一頓,有些驚訝地擡起頭來。
對面的賽諾一心處理剛獵來的赤鹫,眼皮都沒擡一下:“你認識?”
…這話之前他好像也問過一次……
梅菈尼有些心虛地咳嗽一聲,也繼續手上的添柴工作,一邊認真答道:“算不上認識吧…我讀過薩米特前輩的論文,他的筆風很有特色,能将老生常談的無聊課題描寫得生動有趣。因論派的論文大多枯燥乏味,但他的論文就像小說一樣,很有意思——”
她閉上了嘴,因為賽諾不知何時串好了赤鹫肉,蹲在篝火旁,邊烤邊盯着她。
“因論派的論文你都讀過嗎?”對上少女略顯局促的視線,賽諾移開目光,垂眸盯着跳躍的火苗,輕聲問道。
“那倒沒有…”脫離大風紀官的“監視”範圍,梅菈尼稍微自在了一些,“我把能找到的論文都讀了,但是還有很多以前允許研究的課題現在被禁止了,我在虛空裡搜索了一次,結果就有風紀官找上門來,盤問了我好久…”
抱怨到一半,她又突然想起面前這人是風紀官的頭兒,連忙打住,改變吐槽方向:“…之前我想查找知論派的論文,虛空也提示我沒有權限,可曆史與古文字原本應該是融會貫通的,這個限制實在是太死闆了……”
賽諾并未打斷,安靜地聽完她的滔滔不絕,才道:“…或許薩米特的想法與你一樣。”
梅菈尼瞬間驚恐,有種自己又說錯了話被判定同罪的感覺,思索了一番,未覺不妥,于是認定問題的症結并非自己,而在薩米特其人。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薩米特前輩…是犯的什麼罪?”
“私自購買罐裝知識。”賽諾回答。
“那還好…”梅菈尼不由松了口氣,卻見賽諾眉頭一皺,整顆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她急得把手中的木柴一扔,慌亂擺手道,“這等小罪!應該還不至于讓大風紀官您親自出手呀!”
“你覺得私自購買罐裝知識是小罪?”賽諾又道。
——您也太會抓重點了!!
梅菈尼簡直要抓狂了,什麼叫禍從口出啊!這就叫禍從口出啊!難怪大家都說要離風紀官越遠越好,連說句話都要提心吊膽,這可太難受了!!
……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自己确實做了虧心事。
梅菈尼在腦海的知識庫裡一頓搜刮,緻力讓自己的說辭合理化,臉都憋紅了,才擠出一句:“根據教令…這确實是小罪吧……”
賽諾靜靜望了她一會兒,竟然笑了:“确實。”
梅菈尼松了口氣,連忙道:“連小罪您都要親力親為…真是太辛苦了!”
“雖是小罪,但追捕逃進沙漠的犯人,大多風紀官也得掂量風險。”
賽諾的本意是暗指梅菈尼獨身進沙漠的不自量力,可似乎…完全沒傳達給對方。
梅菈尼胡亂點頭:“原來如此…您的部下也沒什麼能力呢……”
第一次有人敢當面貶低他的同僚,賽諾眉梢一跳。
同時捕捉到她不自覺的言外之意,不禁又樂了:“…也?”
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的梅菈尼魂兒都快被吓沒了,也摸不透他這笑究竟是喜是怒,隻得急迫表明立場:“我是說!就算再小的罪!我們學者也不能明知故犯!!”她義正詞嚴道,“更何況薩米特還畏罪潛逃!妄圖偷渡出國!給風紀官添了多大的麻煩!簡直是我們因論派的恥辱!”
賽諾既無奈又好笑,也不知道他們風紀官的形象,在學者眼中被妖魔化到了什麼地步,才能讓她如驚弓之鳥,防備的心牆砌得如此之高。
但他又忍不住逗她:“你這麼怕我,難道是做了什麼有違教令的事?”
梅菈尼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圓,說話也結巴起來:“我…我我并沒有怕、怕您啊……”
這也太明顯了…賽諾心想。倘若她真的涉及學術犯罪,根本不可能瞞過任何人。
“既然你是提納裡的朋友,我有一句忠告。”他雲淡風輕地,故意詐她,“…懸崖勒馬,坦白從寬。”
梅菈尼遊移的目光一下子黏回他臉上,顫抖的瞳孔彰顯着她的内心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眉頭緊鎖,唇線抿得筆直,思想的掙紮全具現成表情寫在她臉上了。
怎麼辦怎麼辦!大風紀官是會讀心術嗎?為什麼這麼快就暴露了?!
要說實話嗎?雖然她進入了沙漠但還沒來得及進行任何研究,頂多是違規未遂,遠不足以構成犯罪行為,批評教育一番也就沒事了。
但如果不聽勸阻一意孤行…賽諾現在已經盯上她了,再想展開調查簡直難上加難,更何況若是被他抓到了違規的證據,那就真是條條大路通監獄了……
都不需要賽諾再施加壓力,梅菈尼已經将最壞的結局設想了一遍。最終,她一副視死如歸的悲壯神情,放棄了抵抗。
“對不起……我坦白……”她頹然道,“其實我并沒有得到教令院的沙漠考察批準…原本是想着借旅遊的名義、偷偷進行調查的……”
顯而易見。
賽諾肯定地點點頭,等了一會兒,卻再沒有了下文。
“然後呢?”他問。
“還沒到'然後’呢…”梅菈尼勉強扯了下嘴角,笑容苦澀,“就被您改成句号了……”
…還挺有幽默感。
趁她此刻自己承認了錯誤,賽諾又問:“你是如何來到喀萬驿的?應該不是獨自一人吧?”
随着他的提問,梅菈尼的神情慢慢變了,焦慮褪去,逐漸轉為堅毅。
“抱歉,”她搖搖頭,“我無法回答。”
賽諾有些訝異,像她這種自幼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向來不擅長應對風紀官的質問,稍微一審什麼都自曝了——就像剛才那樣。
究竟是何緣故,令已經決定坦白的她突然又鼓足了勇氣,要将秘密保守到底?
“梅菈尼…”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宛如歎息,“你确定不回答——”
“——抱歉。”梅菈尼打斷他,語氣硬邦邦的,雙眸冷靜得出奇,“這是我的隐私,與學術犯罪毫無幹系,我有權保持沉默。”
意料之外的反應。賽諾望進她的眼睛,她也不閃不避,執拗地瞪過來。
梅菈尼生着一雙眼尾上挑的丹鳳眼,皺眉看人的時候,自帶一份淩厲,給人一種兇惡不好惹的錯覺。
當然——也隻是錯覺。
賽諾隻是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就看着她的眉頭越皺越深,眼神也愈發兇狠……最終,實在繃不住了,愁眉苦臉地抱住腦袋。
“…我真的不能說!”但她依舊很堅持,“我不能違背約定!”
也罷。賽諾沒打算繼續逼迫,他已經得到了有效信息,至少能夠确定,從須彌城趕赴喀萬驿的路途中,的确有夥伴與她同行。
“你不用這麼緊張,”他寬慰道,若無其事一般,将烤熟的禽肉遞給她,“這并不是審訊。”
——那你一直瞪着我幹嘛?!!
梅菈尼僵硬地接過肉串,強顔歡笑,無聲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