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眼吓得梅菈尼渾身的寒毛都乍了起來,心髒狂跳不止。
“…你認為赤王如衆所周知那樣、是個暴君嗎?”賽諾冷不丁道。
這問題來得突然,但飽讀史書的梅菈尼從不畏懼專業相關的任何發問。
“我不這樣認為。”梅菈尼認真作答,娓娓道來“依我看來,赤王是一位智慧、賢明的君主,創下了諸多豐功偉績。隻是,在祂的統治後期,沙之國遭遇了不具名的毀滅性打擊,赤王也在這場災難中隕落。”
“究竟是何種力量足以殺死一位神明…目前的我們,還不得而知。” 她輕歎口氣,語帶惋惜,“以教令院現在的偏見,大概永遠也沒辦法調查出真相了。”
賽諾耐心地聽完她這番離經叛道、幾近違反「根源之罪」的發言,她一臉理所當然,似乎完全忘記要在大風紀官面前謹言慎行。又或許……哪怕在大賢者、甚至小吉祥草王面前,她也會執意堅持自己的觀點。
賽諾笑了笑,有些感慨:“我對赤王的了解…遠不如你……”
他看上去對這個話題沒什麼抵觸,梅菈尼又來了興趣,追問道:“你不是赤王後裔嗎?”
“我也不知道,”賽諾搖搖頭,“我記不清了……”
“你知道居勒什老師吧?”他又問。
梅菈尼肯定颔首:“知道,素論派的前任賢者,也是你的導師。”
“他不僅僅是我的恩師……”賽諾道,眉眼間顯露出前所未有的溫柔,“是他将我撫養成人。”
原來如此……梅菈尼小小地“啊”了一聲,默默将腦中關于賽諾身世的錯誤信息更正。
賽諾的講述還在平靜地繼續:“當年教令院的人将我從沙漠帶回,意圖研究憑依在我身上的非人之物…*但老師并沒有像上級希望的那樣,把我當作祭司之力的試驗品來看待。”
“…我能擁有如今的生活多虧了老師。”他的視線又落回懷中的胡狼帽,捏在帽檐的手指緊了緊,目光逐漸堅定,“他收養我,教我知識,指導我如何融入須彌的生活……我很感激。*”
賽諾語氣淡然,仿佛事不關己的旁人的經曆。
而梅菈尼卻被這寥寥數語中的巨大信息量砸懵了。
“等…等等……!!”她震驚得合不攏嘴,好半天才消化完他的話,組織成自己的語言,“——你小時候還被教令院抓來做實驗嗎???”
沒等賽諾回應,她怒發沖冠,握緊拳頭重重往沙地上砸了又砸,掀起一陣沙塵。
“太過分了!!”梅菈尼大喊道,氣得咬牙切齒,“居勒什老師當年還是賢者吧?!那指示他做這種事的人一定就是大賢者了!!什麼東西!!竟然想拿小孩子做實驗?!教令院從上到下真是爛透了!!惡心!!!”
梅菈尼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胸口因劇烈喘息而大幅度起伏,已經出離憤怒了。
見她這副反應,倒令賽諾有些不知所措了。
“都過去了……”當事人反過來安撫旁聽者的情緒,賽諾猶豫道,“現在的教令院,不再像以往那樣不堪。”
“可是上任大賢者的惡行根本沒有被公布!也沒有受到任何懲罰!他甚至是到了年齡自然退休的!!!”梅菈尼怒氣更甚,“我看現任大賢者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賽諾對大賢者阿紮爾行徑确實有所質疑,不禁皺眉:“…為什麼這樣說?”
“不為什麼!”梅菈尼餘怒未消,瞪了他一眼,“我遷怒!不行嗎!”
賽諾被她一噎,怔了半晌,忍俊不禁。
“遷怒大賢者也是需要證據的。”他嘴上這樣說,唇邊的笑意卻止不住,“這種話可别在其他風紀官面前說啊。”
梅菈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笑個不停,自己也洩氣了。
“我才沒那麼傻……”她嘟囔道。
過去的事早已過去,賽諾現在過得很好,看上去也釋然了……可是梅菈尼心裡還是有點難受。
賽諾對自己的身世、發生在沙漠的事都記不清了,當時他的年紀一定還很小,那麼小就被擄到陌生的地方,還差點被喪心病狂的學者們當作試驗品……真的太可憐了……
果不其然,梅菈尼又在用那種“你好可憐”的眼神望着他了。
賽諾好笑又無奈,幹脆打趣道:“你不會又要說‘害怕被赫曼努比斯之力波及,還是不與我同行’了吧?”
“——我才不會!!”梅菈尼的臉一下子紅了,“而且我也沒有說得那麼過分!!”
“但你心裡就是這樣想的吧?”賽諾直言。
“我……”到嘴邊的反駁她都遲疑了,賽諾哈哈大笑。
他摸摸梅菈尼的腦袋,故意将她的額發揉得一團亂:“不會說謊,真是乖孩子~”
——什麼啊!她又不是狗狗!!
梅菈尼惱羞成怒,把他的手狠狠甩下去,瞪他:“你自己都說我是被你連累的!我第一次與那些窮兇極惡之徒打交道,害怕還不行嗎!”
賽諾收回手,轉而虛虛托住下巴,依然微笑地望着她:“當然可以。你的選擇是正确的,與我分開确實能避免很多麻煩。”
他這樣附和自己,梅菈尼心裡也有點不是滋味。
“可你……”她斟酌着,“可你執行任務也是一個人,會不會太危險了?”
賽諾又笑了:“我不是說過,自己身上寄宿着赫曼努比斯的力量,一般人無法傷到我嗎?”
“哦……”梅菈尼扁扁嘴。
一頓,她又睜大了眼睛,震聲道:“——赫曼努比斯?!”
“乖孩子反應也這麼遲鈍嗎?”賽諾揶揄道。
懶得反駁他的調侃,梅菈尼現在一心隻有那個傳說中的赫曼努比斯!
“是那個赤王祭司的赫曼努比斯嗎?”她激動地連連追問,越問越興奮,“為什麼在你身上呀?你是祭司的後代嗎?憑依是什麼感覺?是什麼樣子?我能看看嘛?!”
敵不過她的死纏爛打,賽諾最終還是順應她的願望,召喚了一次赫曼努比斯上身。
梅菈尼的眼睛裡簡直要冒星星了,她欣喜若狂地繞着他轉了好幾圈,哇聲一片。
又扭身翻出留影機,各個角度咔咔一通拍。
這副通常隻用作戰鬥的姿态,哪裡接受過此等熱烈的目光洗禮。
賽諾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匆匆解除變身。
梅菈尼大失所望,翻看着留影機裡的畫片,意猶未盡。
賽諾受不了她,回到行李堆旁,将之前被她憤怒地甩到角落的地圖撿回來。
還沒看幾分鐘,興高采烈的梅菈尼又坐回他面前,一副有大事宣布的模樣。
賽諾沒理她,她還刻意咳嗽兩聲,吸引他的注意。
“…怎麼?”賽諾掀了掀眼睑,瞥她一眼。
梅菈尼就等着他開口問,清了清嗓子,鄭重答道:“你知道我是楓丹人吧?”
賽諾輕聲回應,有些好奇她究竟想說什麼。
“其實我的全名叫梅菈尼·羅莎··德·哈斯普蘭,”她流利地念出了一長串難記且拗口的名字,一本正經地豎起食指,“*我的家族是掌握着楓丹軍事力量的名門望族,被譽為血脈最純淨的藍血貴族*。但我的母親和祖母是璃月人,所以父親和我應該都沒有爵位的繼承權…”
梅菈尼第一次向外人坦白自己複雜的家世,不過賽諾似乎……并不感到驚訝?
接收到她疑惑的目光,賽諾隻好接話:“所有學生的資料在教令院高層都有備案,你的父親是著名心理學家維爾赫姆先生,你的母親是著名律法咨詢師薔薇夫人…我都知道。”
他隐瞞的一點是,教令院對學生的背景調查并不會這麼仔細,這些信息,其實是他懷疑梅菈尼學術不端時自行搜集的。
父母的身份準确地被他念出,梅菈尼頓時跟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癟了下去。
賽諾覺得奇怪:“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些?”
“我沒有别的秘密了……”梅菈尼前後晃着自己的身子,很是苦惱,“你把這麼重要的事告訴我,我也應該用重要的事交換才對。”
賽諾聽明白了。他發現梅菈尼這個人的腦回路實在和常人很不一樣,她太直白、太坦蕩、太過以真心換真心…太過難得。
“不需要這麼複雜。”賽諾說,對上少女困惑地望過來的目光,他輕笑道,“即便大風紀官威脅,也無法令你違背與朋友的約定,不是嗎?”
梅菈尼一愣。
第一反應是他在暗戳戳指責自己,之前不肯回答如何從須彌城安全來到喀萬驿、隐瞞了蘭禮遮的事,但她望見賽諾眼底的淡淡笑意,再仔細一想——他的意思好像是,相信她不會背叛他這個朋友。
“…你就不能直說想和我做朋友嗎?”梅菈尼嘀咕道。
賽諾托着下巴看她,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梅菈尼與他對視一眼,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啦!”她顯而易見地又高興起來,攤開手掌舉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彎彎,“這就當作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吧!”
他們坐在雜亂地攤開一地的行李中間,身後是早已睡熟、間歇發出輕微鼾聲的、互相依偎着的兩隻馱獸,再遠一點,是荒無人煙的漫漫沙漠。
而眼前,此刻,僅有彼此。
賽諾單手撐着腦袋,盯着少女燦爛的笑臉。
她的手還停在半空中,纖細的、白皙的,比他小上許多,還等待着回應。
“嗯……”賽諾低低應聲,擡起空餘的手,不輕不重地與她擊了下掌。
攀升到更高處的太陽将他們所選的這一處陰涼也照亮,擊過掌的手收回來,撘在地上。
梅菈尼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赤王、和離這裡很近的聖顯廳,賽諾望着她,不自覺抓了把沙粒,指尖細細地撚。
陽光還未來得及将這裡的沙粒曬熱,可他的掌心,卻開始隐隐發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