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氣鼓鼓地原地坐下了。
賽諾也挨着她坐下,安慰道:“就算召開學術法庭,你也不會被安上實質性的罪名,頂多就是……警告處分、扣除學分。”
“不是這個問題!”梅菈尼有點暴躁,語氣也逐漸不耐煩起來,“你之前也是教令院的學生,難道就不覺得有些教令極其不合理嗎?”
賽諾卻平靜得出奇:“比如說?”
“比如說壟斷書籍!平民隻能從虛空中汲取限定的知識,任何書籍一律不準販賣至沙漠地區……”梅菈尼瞪着他,“這難道不是歧視嗎?”
她的表情兇狠得仿佛一言不合就會撲上來咬他,賽諾輕歎口氣:“…你說得在理。”
梅菈尼更加費解了:“那你還幫教令院抓人!”
賽諾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甘露花海為什麼被設為禁區?”
梅菈尼一愣,認真想了想,回答:“因為危險。”
“沒錯,因為危險。”賽諾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放遠,望向不遠處那棵巨大的、如水般晶瑩剔透的、頂天立地的聖樹,緩聲道,“五百年前,此處遭深淵侵染,前代水神犧牲了自己,才勉強淨化污穢。但時至今日,地底深處的力量仍在試圖沖破封印,花靈的存在,便是為了守護這份安甯。”
他收回視線,落在身邊人的臉上,“同樣的,沙漠兇險,不僅因為氣候惡劣,還有鍍金旅團到處遊蕩,他們中有仇視雨林人的窮兇極惡之徒,殺人劫貨、百般淩辱。這些年來,前往沙漠考察的學者,半數都死于非命。”
“我知道你對教令有諸多不滿,也承認其中的确有諸多不合理,”賽諾耐心勸導,連嗓音都柔和了許多,“但教令的存在是必要的,它不僅是對學者的約束,更是一種保護,對于那些心懷不軌之人,也是一道警鐘。”
梅菈尼的神情有所松動,顯然,差不多被說服了。
但她還是悶悶不樂的,屈腿抱住膝蓋,将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好吧……”她愁眉苦臉道,“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
賽諾側臉望着她,輕輕笑了。
剛擡起手,以為他又要彈自己額頭的梅菈尼下意識往後躲,賽諾卻解開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肩上,将她一把拽了回來。
暖意在一瞬間籠罩住全身,梅菈尼有些發懵。
賽諾将鬥篷在她頸間系緊,順手在她亂蓬蓬的頭發上揉了兩下。
“别着涼了。”他說。
“…哦。”梅菈尼回答。
今夜的風确實有些涼,她縮了下脖子,幹脆把帽子也帶上。
鬥篷裡還沾染着他的體溫,暖和得驚人。梅菈尼把臉埋進膝蓋裡,隻露出一雙眼睛,望着前方的水樹。
如此神奇……如此偉力……如此壯烈……美得動魄驚心。
梅菈尼忽然想将初見神樹的隐隐悲戚感分享給賽諾,還沒開口,便聽到他輕聲詢問。
“你為什麼一定要來甘露花海?”賽諾好奇道,“這裡并非人文遺迹,對你來說,沒有什麼考古價值吧?”
“也沒有一定要來啦……”梅菈尼小聲嘀咕,“就是…”
““——來都來了。””
賽諾的聲音與她重疊,緊随其後是他的輕笑:“你還真是…行動力驚人。”
鬥篷的熱量好像攀上了她的臉頰,梅菈尼耳尖發燙,把帽檐拉得更低了。
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下來,山崖上僅剩呼嘯的風聲。
梅菈尼躊躇片刻,主動打破沉寂:“其實來這一趟,也不是毫無收獲。”
“嗯?”賽諾輕輕應了一聲。
“親眼看到這棵樹,分明是極為壯麗的景象,我卻感到…有些悲涼。”梅菈尼緩緩道,一點點組織語言,吐露自己的心聲,“即使是神明,擁有至上偉力,為了人民犧牲,最終也隻在史書上留下寥寥數筆……但當年位于此地的戰場,一定還有更多的人,更多無名的英雄,可他們的死亡,似乎無人銘記,無足輕重。”
她頓了頓,平息湧上心頭的情緒:“這世上大多都是平凡的人,沒有神之眼,沒有做出什麼功績,平凡地度過一生……但正因為有他們,有人,文明才得以存續。就算無法在史書中留下名字,但曆史的每一步,都有他們的痕迹。”
她知道自己說得很亂,語無倫次,沒頭沒尾的。還有些矯情。
但此刻,她隻想将這些話語,悉數分享給身邊人。
“我在聽。”賽諾說,似是寬慰,似是鼓勵。
梅菈尼吸了口氣,繼續下去:“我大概也是無法留下名字的那一類人,但我願意去搜羅更多佚失的事迹,還原更真實的曆史,或許終有一天,我就能将自己的名字,印在史書的封面上。”
理想主義者訴說自己的信念,眼眶微紅,眼睛卻閃閃發亮。
少年意氣,過于奪目,令人為之失神。
賽諾眨了下眼睛,認真道:“不知我這個大風紀官,是否能有榮幸被你的史書記載?”
梅菈尼呆住了。
半晌,她才像個老化的自律機關那樣,把腦袋埋進膝蓋,僵硬地縮成一團。
“……那你得做出豐功偉績才行。”她嘟囔道。
真是難得…竟然害羞了。賽諾笑着靠得更近,覆耳過去,故意逗她:“你說什麼?”
“我、是、說!”梅菈尼一巴掌把他推開,還是不肯擡頭,甕聲甕氣的,“我真的隻是來參觀一下……大風紀官他老人家能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我一馬?”
……轉移話題的手段也太生硬了。
賽諾毫不留情:“大風紀官他老人家兩隻眼睛都看到你了。”
“你都是大~風紀官了,”梅菈尼忍不住抱怨,“就不能改改這些無理的教令嗎?”
“我雖然是大~風紀官,可上面還有大~賢者啊。”賽諾好笑地學着她的語氣,揶揄道,“你要是努努力成為賢者,說不定可以改得快一點。”
帽檐下梅菈尼不屑地嘁了一聲:“我可沒有這麼遠大的志向…”又轉過頭來,委屈巴巴地擡眸看他,“……真的不行嗎?”
賽諾目無波瀾:“真的不行。”
“嗚嗚嗚…”梅菈尼又把臉埋回去,“媽媽要是知道我被告上學術法庭,肯定會扒了我的皮……還不如就這樣直接逃回楓丹……”
“梅·菈·尼。”賽諾警告地喚她的名字,“我不想對你采取強制措施。”
“我開玩笑的啦!”梅菈尼蒙在帽子裡喊道,“要真想逃跑,怎麼可能當你面說!”
“你啊……”賽諾不由得歎氣,“最大的問題,就是愛耍小聰明。”
“——什麼叫小聰明!”梅菈尼不服氣,掀開帽子瞪他。
賽諾定定回望,繼續道:“——總是抱有僥幸心理,喜歡鑽教令的漏洞,覺得隻要為了研究,哪怕冒一點風險、用一點歪門邪道,也是值得的。”
梅菈尼啞火了,顯然,這完全說中了她的心事。
賽諾朝她傾身,距離在一瞬拉得極近,梅菈尼甚至能看清他赤紅雙眸中自己的倒影。
她一時忘記要呼吸。
下一秒,一個清脆的腦瓜崩就落在了她額頭上。
梅菈尼痛呼出聲,震驚之餘,捕捉到少年含笑的嗓音。
“你還是得吃點苦頭,今後才會長點記性。”他斂起笑意,手指改彈為戳,輕柔地按了按方才被彈紅的位置。
“——别再以身犯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