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時的鐘聲響起,接連起宮外的炮鳴,起起伏伏綿延至皇宮深處。
宮奴們被賜年宴賞食,大多各自歡聚,因而此時的棄宮中隻餘寥寥幾人輪番視察。
那日領人送炭火的宮女見屋中人可憐,便稍稍拉開些窗縫,讓他共賞這年宴之景。
院外走過兩名宮女,低低地交談着,其一人道:“我方才瞧見陛下怒氣沖沖地回了宮,連轎攆都沒坐。”
另一人問:“可是太後又要為陛下納妃?”
“錯了,”一人回,“是為端王殿下納了妃。”
“啊?”聽者甚是驚訝,“這太後不是最不喜……怎會賜給端王殿下。”
說罷還疑惑:“這讓端王納妃竟比陛下自個兒納妃還惱火,莫非陛下當真對女子毫無興趣,是有……龍陽之好?”
二人正走着,身前忽攔住一人,擡頭隻見一位大宮女攔在眼前,低斥道:“妄議陛下可是死罪。”
二人立刻欠身示錯,而後低着頭匆匆離去。
棄宮屋内,宴食糕點早已冷卻,煙花聲卻不絕于耳。
龍陽之好?
大将軍不覺哂然一笑,而後終于撿起手邊糕點,往嘴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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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絢爛,然而楚懷瑜毫無欣賞的心思,回寝途中,尉遲睿一路跟在他身後,一聲不敢吭。
遠遠見着楚懷瑜回宮,挽月喜上眉梢,正要跑去迎接,但見尉遲睿搖頭示意,這才發現楚懷瑜神色不好,便乖乖立住沒有上前。
回了寝殿,楚懷瑜連裘袍都未褪下,便一股腦揮掃掉堆疊在案上的畫卷,驚得跟随進屋的挽月忙不疊跪下。
尉遲睿也連伏跪在地,去撿散落滿地的美人畫卷:“陛下息怒!”
挽月不知所以,隻顧往他身旁挪幫着拾撿畫卷,她隻知每年年終晚宴陛下極是不願前往,而後歸來必然是一副不悅之态,隻是不知此次又遇着了什麼事,竟這般大發雷霆,約摸着又是同端王有關。
見楚懷瑜面有蒼白之狀,胸口起伏得厲害,尉遲睿忙起身從另一側案上香爐前取過一枚繡着金菊的香囊,湊近他鼻端前,撫着他胸口道:“陛下若不喜歡太後給端王納妃,便随便尋個由頭處置了便是。”
“你叫朕如何處置?”楚懷瑜臉色鐵青,宴中沒動幾筷,全然氣飽了,此時同他理道,“父皇曾與那些外族貴親簽訂協議,保我大楚盛世百年,而後楚姓子氏便不動他族分毫,如今母後讓那幾族的貴女入宮,将那些貴女安插在端王宮中,便是拿端王要挾朕!”
聽此一言,挽月手一頓,下意識瞧向手中的美人圖。
她有幸見過端王一次,若說自己的陛下是琳琅玉質,那麼端王便是清風裹月,美得不似個凡人,這些畫像上的美人同他比,可謂雲泥之别。
美人贈予端王,說不上來的怪滋味。
論滋味,尉遲睿心中更是一百個叫苦連天,他受了那些族主們的好處送來這些畫,是為各族貴女能入的了小皇帝的眼,誰料半途殺出個皇太後,竟略過小皇帝直接從驿館召見了她們,還借此機會将人安排在端王宮中。
端王素來喜靜,這些年小皇帝傾盡心思撤去太後各種借由安置在端王宮中的人,對于他的行徑,慕慈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他來,可此次毅然是早已籌備好的。
楚懷瑜頗為憂心地捏着眉心,隻覺殿外炮聲異常吵鬧。
若他動了那些外族貴女,會引起族主們的不滿,從而罪責全然怪在皇兄頭上,隻怕那時外族族主們會打着“清君側”的旗号要他處置皇兄。
可若不動那些貴女,又不知她們會在皇兄宮中攪出什麼風雨,況且以皇兄之姿,這天下女子誰能匹配。
門外一小太監不知楚懷瑜正在氣頭上,入了門内直直道:“陛下,後宮那位說是要見您。”
楚懷瑜微微轉頭,低睨着跪在不遠處的小太監,一時沒明他語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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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不絕的的煙火照亮了昏暗的屋子,一道枷鎖隔開了外界的歡笑與熱鬧,棄宮中的人坐在榻上,靜得如同雪夜卧眠的狼,好似對外面的世界并無興趣。
楚懷瑜進屋時,便見袁沃瑾坐在那張陳舊的床榻上,他手邊半展着一副畫卷,在不斷閃現的亮光照耀下,可見畫上的人正是衣裳半敞的自己。
那時正值盛夏,他最是怕熱,退朝後去皇兄宮中,便自在地敞開繁雜的龍袍外衫,半扒在涼玉席上批閱奏折,誰曾想皇兄一時興起,為他繪了一幅丹青,本不是什麼正經姿态,但因皇兄親自作畫,他便一直藏于寝殿中,一為珍重,二則是防外人瞧了去,怎知尉遲睿那個蠢奴才……
想到這裡,楚懷瑜心裡梗得不行。
他别開視線隻當沒看見,此刻也不知話題從何而起。
袁沃瑾攏起手邊的畫卷,向窗邊走近,昨日他本無謂小皇帝所贈之物,隻當他以什麼山河圖為引,誘他叛國,本想燒了他親手拿來的畫,怎奈楚國揮金如土,連一幅畫都是金絲鑲邊,珠石打蠟,遇火不化,遇水不溶,根本燒不掉。
索性他随手将畫擲在牆角,卻見那畫散開之後,所現之景,并非是什麼山河圖,而是小皇帝俊麗嬌俏的姿态。
感受到近身而來的人,楚懷瑜心虛地挪了一步,不動聲色地拉開與他的距離,奈何這種無形的脅迫避無可避,一轉眼已被逼到了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