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軍沒動步,倒是率先被兩名侍衛壓着上前。
楚懷瑜提起近前人的寬長衣袖,去擦拭那劍上的血迹:“朕要你參加圍獵大會。”
漫不經心、不容反抗,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帝王此刻所顯露的模樣。
與那日的酒鼾、遲凝、甚有一絲郁郁寡歡的小皇帝全然不同。
這到底是個怎樣令人捉摸不透的胚子。
不見大将軍說話,楚懷瑜擡眸看他:“朕會命人打造一塊免死金牌,若是你能在狩獵大會上保住那塊令牌,朕便免他一死,不過——”
他頓了頓話語,而後轉身回案,将劍往禦衛的劍鞘裡送:“你若伺機而逃,朕便命人将他的頭顱砍下來,懸在城牆上。”
随着話音落,長劍“嚓”地一聲回鞘,至此才算作罷。
小皇帝說話算數,當真打造了一枚純金金牌。
皇家狩獵場内早已備置好營帳火爐等戶外必備品,一有盡有。
狩獵第一日,小皇帝便捆來了大将軍,似乎人不捆着就沒法好好走路。
許是對某些人“一言不合就弄壞自己寝殿的門”産生了某些後怕的陰影,生怕這人一個不高興拆了自己的皇宮。
自然,這其中最大的緣由,還是因他讓他在大臣們面前出了醜。
故而,綁着合适。
營帳内,收到呈上的金牌,小皇帝還新奇地翻看了幾眼。
而此刻帳内正跪着一名身着戎裝的中年男子。
此人是楚國鎮國之将,尤暨。
尤暨飽經戰場厮殺,滿面溝壑滄色,卻仍是壯氣雄風之态,任誰瞧了也要忌憚三分。
忠貞職守是臣子的本分,然而過于刻闆的将領未必是件好事。
楚懷瑜呷了一口茶,闊腿坐在案前,瞥了一眼身前的人:“年歡狩獵罷了,将軍不必穿得如此正式。”
尤暨雙手抱拳,低着頭,不肯應聲。
他從一早來,便如此跪着,什麼話也不說。
楚懷瑜放下茶盞問他:“将軍是為少将軍丢失朕的一萬精兵‘請罪’,還是為你尤家獨子丢失仙草一事同朕‘讨恕’?”
丢了仙草失了精兵一事,尤暨不全然知曉,此刻從小皇帝口中聽得,不由得身形一震,陷入納罕。
楚懷瑜淡哼一聲:“若是請罪,你尤家上百條命也不抵這一萬精兵,若是求恕,朕便殺不得這異國之子,将軍明白嗎?”
殺了圍堵楚軍的罪魁禍首,仙草不得,第一個讨罪的非尤溫綸莫屬,這個道理尤暨不是不懂。
那端王在小皇帝心裡的分量,尤暨更是心知肚明。
小皇帝步步為營,從奪得政權起乃至掌握了朝中一半大權之後,從不曾給過尤家臉色,此次倒是頭一回,看來是下定決心要逆衆臣之言,将那異國之臣留在身旁。
尤暨撇下心中那些不忍,為國之計,決定大義滅親:“尤家的命,老臣固然珍惜,然若涉及陛下乃至楚國百姓安慰,老臣便是死,也要陛下誅殺此人。”
小皇帝聞言面色沉下來,他自然愛惜如此忠心耿耿的老臣,可他羽翼将豐,如何再受得旁人左右:“朕要你活着,你便也沒有理由讓朕殺了他。”
尤暨聲腔洪厚,再次試圖納言:“陛下——”
“朕不喜歡被人逼迫,”楚懷瑜斷去他的話,起身走至他面前,矮身半蹲而下,低聲而語,“——将軍知道的。”
尤暨擡頭直視龍顔,隻見小皇帝眉目不展,看他的眼神裡還有些許哀請,就如十三年前他初登王位之時,無權無勢,哭着哀求他在太後面前求情,要見病中的端王一面……
陛下要他活,亦要保全那賊子的命,陛下在懇求他。
尤暨卸了口中之言,終是垂眸應聲:“臣——領命。”
忠國愛民的老将似是一瞬之間滄桑了許多。
袁沃瑾看着走出營帳的尤暨,不禁心中一動,想起未曾謀面的父親,據母親所言,父親生前也該是這般樣貌和氣度。
袁沃瑾回頭之時,不知小皇帝何時已在眼前,小皇帝發現他多瞧了兩眼尤暨,淺淺笑問:“想你爹了?”
小皇帝一語中的,聽者卻沒什麼好顔色,隻以為他有意诋辱。
話說出口,楚懷瑜也覺出有點罵人的意思,俊秀的眉尖略顯歉意地挑了挑,可袁沃瑾不願提及已故之父,撇開眼不去看他,自然不會發現小皇帝無意冒犯的神色。
這會兒他連眉色間都帶了點嫌惡,在這件事情上楚懷瑜略有愧欠,索性不再與他置話,同尉遲睿道:“朕去走走,人交于你看好。”
小皇帝走後不久,尉遲睿将人安置營帳中便出了帳,随後而來的是那尤老将軍之子尤溫綸。
尤溫綸進帳撤下簾帳帷幕,走近被捆綁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一身清爽潔淨的衣物遮去了滿身傷痕,倒是添了幾分貴将氣質。
那地牢的刑具連他這個施加者見了都要害怕,這厮卻始終抗得住,甚至還能保持清醒,至死也不肯說那偷盜的仙草去了何處,讓他在聖上面前失了威信。
到頭來得寵的卻是他。
尤溫綸越想越氣:“假借清高有何用,你終究不過是一條狗。”
分明已是極度侮辱的話,可聽者卻不甚在意地擡眸看他,眼眸上揚着微微的弧度。
尤溫綸徹底被激惱,擡手便劈向他的腰骨,力道不大,并不緻傷,但他指尖夾雜暗器銀針,銀針沒骨,鑽痛一閃而過,随即腰部以下便如蟻噬一般逐漸開始發麻。
袁沃瑾凝眉冷視他。
當事者露出得意的笑,俯身湊近他耳旁薄聲低誡:“待你成了一個廢人,瞧你還如何當一隻狗,博取我家主子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