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簡約的書房内,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慢慢喝了口茶,沉吟半響才擡眼,看着立于書桌前身姿挺拔的兒子。
“劉大人的案子做得不錯,”輕易看出兒子那雙冷眸裡的嘲諷,蘇清語帶深意,“既然劉大人已經上禀了今上,這案子已經是結案了。”
“隻是劉家的失蹤案了結而已。”蘇子銳輕諷。案子就這樣蓋棺而論,怎能叫他甘心?
“劉大人可是上書大大贊譽了你一番,”蘇清久經官場,自然知道京官有京官的規則。“你别沖動行事。”
“孩兒知道。”蘇子銳垂目掩去眼中思緒,狀似乖巧地道。
自家兒子的性格他還是了解的,隻是有些事,他不得不提醒,“既然已經報了結案,那就不要再多做,有時候多做,反而打草驚蛇。”
“爹爹,您也覺得此案另有内情?”蘇子銳看着書桌上的卷宗,正是這段時間跟嬰兒失蹤及梁淑娴遇害的案情及線索。
“這京中的案子,能到刑部的哪一件是普通?”蘇清擺擺手,指了指卷宗上香料的來源以及京中如今能吃上這葡萄的人,“這事沒那麼簡單,這種沒頭緒的案子,決不能操之過急。”
“孩兒知道。”在刑部多年,蘇子銳自然沒打算大張旗鼓行事。
“你辦過的案子也不少,這些事不用我明說了。凡事三思而後行,總是沒壞處的。”蘇清對兒子的表現還算滿意,合上卷宗表示公事到此為止,“對了,你二娘送了湯過來……”
“若無其他事,孩兒先下去了。”蘇子銳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态,拿起卷宗轉身就走。
“站住!”蘇清臉色一沉,他斯文了一輩子,連喝斥都是壓着聲的,“你這是什麼态度,你二娘也是一番心意。”
“不需要。”蘇子銳沒有回頭,語調倔強跟方才的沉穩截然不同。沒等蘇清再說什麼,徑直走了出去。
“蘇子銳!”
“老爺,”從書房側門走進一位青衣婦人,發髻高挽,僅以玉簪點綴,分外端莊溫柔,“你别老吼他。銳兒都成人了,你還當他是個孩子嗎?”
“你看他這态度像是成人嗎?”蘇清氣得手都抖了,在婦人的再三安撫下才壓下怒氣。
“你明明知道,這孩子心中有結。”婦人輕歎。
“有結有結,這都多少年了,他這樣是打算一輩子跟我倔下去嗎?這幾年好不容易像樣了點,結果這脾氣還是沒變。”蘇清沉默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當年之事我縱然有錯,可玉兒就這樣去了,我又能怨誰?他也不想想自己闖了多大的禍,還不是我給他壓下去?”
玉兒是蘇清發妻,提起這個名字,婦人眼神一暗,半是無奈半是愧疚,伸手拍撫着眼前男人的肩背。當年之事說不清,也道不明,連她這個當事人都無法下什麼定論,更何況是深受影響的他。
這個結,怕是難有解開的一天了。
柳枝輕垂,随着夜風搖擺,卻被長棍揮舞而生的勁風打亂了有序的飛揚,幾片柳葉受勁風所折,碎裂在半空。
“大人,二夫人派人送了熱湯過來。”北裡等他家大人打完一套棍法,才捧着小爐上熱着的湯罐跨進院中道。
蘇子銳随手把長棍一甩,穩穩地落在架上,看了眼冒着熱氣的湯,不以為然地挑眉,“放着吧。”
“大人,其實二夫人待你挺好的。”北裡出身不入流的勳貴,作為幼子無緣爵位所以基本被放養,他跟蘇子銳從小相熟,偶爾也能說兩句不是下屬該說的話。
“我知道。”蘇子銳淡淡地道,不想要繼續談這些私事,“對了,藥送過去了?”
北裡識趣地跟着轉了話題,“徐天送過去了,不過他說阿若收得随意,不知道會不會用。唔,那丫頭有時候還真是大大咧咧的。早知道還不如給小菜心,她倒是緊張。”
想到那個大事當前還跟他理論醫藥費的女子,蘇子銳眉頭一皺,他完全無法理解這種人腦子裡是如何想的。銀子有傷口重要嗎?
“傷口不大,若是料理得當也沒什麼大礙。”
那日他是有看過她傷口的,有點深,但不算大,好好料理就能愈合。
“大人,你這話就不對了。這女子的手啊,跟臉一樣重要。你想想,她們把臉看得比命還珍貴呢。”
北裡頗有經驗地道,他有三個姐姐,個個把臉看得無比貴重。小時候他淘氣以木劍擦到了大姐的臉頰,隻是道紅痕還沒血影呢,就差點被他娘在内的家裡四個女人追着跑了整條街。大姐出嫁前還不時被拎出來作為他不夠體貼對女兒家不友好的證據。
雖然阿若平時沒什麼女兒家的嬌弱,不過他看着該塗抹的估計也沒少抹,那皮膚雖然比不過京中貴女但也算是不錯。據彩心說她們還會自己弄胭脂什麼的,很注重皮膚保養。
蘇子銳想了想平時見的京中貴女,再想想那個行事魯莽,表面純良,眼底卻帶着一抹不安分的人。終究是女子,難怪當天她激動得臉都紅了,沒什麼理智的樣子,他還道何事這般生氣。
不過不是他刻薄,就她那張臉……至于那麼生氣嗎?
“阿若還是個未嫁小姑娘,這要是留了疤,将來婚嫁都會受影響吧。”北裡摸着下巴喃喃自語,當年他娘怕死了大姐臉上留疤,哪怕大姐出嫁多年以後,每每提起都會給他白眼看。
喝湯的手頓了頓,蘇子銳擡眸瞥了他一下,“你什麼時候那麼多話?喝湯吧。”
“謝謝大人~”有好東西,北裡一般不會跟他客氣,“哎,是魚湯呢,明天跟阿若說說,這魚湯利傷口愈合。”
蘇子銳有點後悔讓徐天送藥過去,要是北裡去,估計能念到親眼看着那姑娘用藥。
喝過了湯,又讨論了幾個案子,蘇子銳便把北裡打發回家了。看了眼天色,不算很晚,想起北裡的話,毛筆在指尖轉了幾下,他便收好卷宗披上外衫出門了。
随着王家事件影響的消散,春風裡所有人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軌,隻是陳長生晚上還是堅持跟在巷口送他奶奶出門,其他人都恢複了正常生活。
長長的巷子裡,偶爾有幾聲狗吠,細碎隐約的說話聲與孩子間或的哭聲,反而襯得這邊更加幽靜。蘇子銳緩緩走過春風裡巷中的石闆路,看到那個院子的大門仍未關上,微弱的燈火光從裡頭透出來,女子清脆的嗓音輕快略帶笑意。
“阿若,你别再弄了,當心傷口又裂開。”彩心把米放進鍋裡,把明天的粥熬上,才擦了擦手,關心地問,“你真的不要去看大夫嗎?”
“看什麼大夫,宋大娘不是給了草藥敷了嗎?是我不小心又弄到了而已。而且,那藥房看外傷的大夫出了名的坑,給銀子看了最後也就給一堆藥去敷,效用還不如大娘的山草藥,我才不要去當冤大頭呢。”阿若不堪在意地揚了揚手背的紗布。
“你不會是舍不得銀子吧?”彩心一語中的,“蘇大人不是給你賠銀子了嗎?”
“上回白白丢了十兩銀子,我心如刀割,這才剛補上一點點。”阿若理直氣壯地叉腰道,“你敢說宋大娘的藥不如那大夫?當心她下次不給你看診。”
“我哪有這個意思?”彩心心虛地瞄了瞄,宋大娘家已經滅了燈,估計已經睡了。
“去去去,把明天的包子放鍋裡頭明早蒸上,然後去梳洗一下。我把剩下的收拾了。”阿若把鍋端給她,推着人往廚房走去。看她嘟囔着進了廚房,阿若才搖搖頭打算把院子的大門也關了,走到門邊卻看到了門外不遠的人。
男子身長如玉,眉目清俊,錦袍在夜色中不見暗淡反顯鮮明,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便有如冷玉,一身清冷氣息凜冽峥然。
“蘇瘋,啊不,蘇大人,你怎麼在這裡?” 阿若驚訝得瞪大了眼。這個時點都宵禁了吧?不對,他來幹嘛?
“對傷口如此随意,該不會本就沒什麼事,故意坑我的銀子?”蘇子銳走上前,不緊不慢地道。被燈火映照的面容籠上一層昏黃,清冷的眉眼平添了幾分柔和,沒了之前針鋒相對時的冷傲與嘲諷。漂亮的眉眼輕揚,比白日的冷面官員多了一絲倜傥的翩然。
阿若撇撇唇,沒好氣地跨過門檻,把受傷的手背遞到他面前,“看到沒,我這已經算是重傷了,你那幾兩銀子還沒算上我心裡的創傷呢!”
蘇子銳忽然伸手握着她手腕,利落地解開紗布,隻見傷口已經止了血,卻依舊泛紅,可見是曾經反複扯傷,還沒結疤。
“你幹什麼?”阿若吓到了,下意識抽回手,手背的溫度在微涼的夜裡頭有點炙熱。
“徐都尉給你的藥呢?”蘇子銳任她收回手,那一抹涼意殘留在掌心,皺着眉問。
“昂?”阿若怔然,想了想,取過挂在腰際的袋子,沒受傷的手探進去找了找,拿出一個小瓶子,“你說這個?我都忘了……”
徐天給的時候她還沉浸在當朝的不作為中,随便放包包裡,過後就完全忘記了。
“忘了?”蘇子銳皺眉,語氣不太好地道,“你就這麼不在乎自己的傷?”
他第一次見到這般輕忽自己的女子,北裡說女子的手若臉面重要,何以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到底是不是個姑娘家?
“我,我有敷宋大娘給的草藥,她是大夫。”阿若眨眨眼,略氣虛地道。
“她是女科大夫。”蘇子銳莫名氣惱,不客氣地掃了眼她身後的院子,“你若是早點用這個,如今都能結疤了。”
得虧有個大夫在,不然她早發熱反複了。隻是這刀劍之傷,一個女科大夫處理起來怎能跟這些專門給外傷的藥相比?盡管沒細看,但方才遠眺院裡的晾曬,也多是艾草等活血草藥。
“有這麼靈嗎?徐大哥怎麼沒說呀。”阿若狐疑地看着手中的小瓶子。
“給你,真是浪費了。”蘇子銳伸手打算拿回。
阿若手快地收進包裡護着,“給我了就是我的,怎麼能拿走呢。”
“不是不用嗎?”蘇子銳輕嘲,“反正你也不在意,何必浪費好藥?”
“女人是反複的,你不知道嗎?”阿若權當他那諷意是夜風,拂過就算,大人不記小人過。她大方送個笑臉,“謝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