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霁雨丢掉小藥瓶,提起裙擺往山上跑。時不時回頭看。
這一小瓶強酸果然有用,祁德跪在地上遲遲不追上來。她不禁感歎這書中人過分禮貌,換作她就一刀砍下去,哪裡還聽人廢話。
大雪翩飛。
她跑回祁府,剛路過玉蘭樹,想去後院放祁炆出來。
怎料祁德又追上來,跟在她身後步步緊逼。
他半張臉被腐蝕殆盡,血紅色的疤痕爬上臉龐,觸目驚心,眼神也多幾分狠厲。
葉霁雨躲過劈來的彎刀,一股腦往庭院跑。祁德就在後面追,捂住糜爛的半張臉,不顧持續滲出的血迹。
她卻跑到死胡同,隻能躲進末尾房間。
祁德跟進來,手中彎刀寒光四溢,殺氣騰飛。
葉霁雨掀開紗簾躲進内室,慌慌張張解開包袱,在一堆藥瓶和銀票中翻找。
啪嗒
啪嗒
彎刀上的血迹彙集到一塊,滴在地上。
血滴聲漸近。
葉霁雨拿起一個紫紅色藥瓶,正想擰開塞子,聽見幽幽一聲。
““……蘭馨?”
她擡頭,與簾外人對視。
祁德通紅的眸中蓄滿熱淚,鮮血淋漓的臉上難得有笑容。他想掀開紗簾,舉起的手又猛地落下,隻呆呆站在簾外。
葉霁雨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哐當一聲,那把彎刀掉在她腳邊。
祁德用力睜開眼去瞧她,用布滿刀痕的手背拭去眼角淚水,纏得松松垮垮的發絲搭在顫抖的肩。
他的淚水奪眶而出,積蓄的情緒在此刻爆發,語不成句:“我…我好想你……我們回家……能和我回家嗎?我真的……好想你…………”
葉霁雨瞪大雙眼。
祁德抱住了她。
他靠在葉霁雨肩頭,淚水模糊視線:“我好想你……好想好想…………沒有你的那些天,我是靠記憶中你的面容而活,後來時間一長,我發現我漸漸記不得你的臉。”
“為什麼會忘記呢?我不想忘記,便一直念叨你的名字,我不能再失去了,如果連你的名字都忘記……”他泣不成聲,“你也不會記得我吧……”
葉霁雨手足無措,擡手輕撫他的脊背。
“和我回家好不好?有你在,才會有家……”他說。
“……”她搞不清楚狀況。一手輕輕拍打他的肩頭,一手擰開藥瓶木塞。
祁德的臉又受了一瓶硫酸。
紗簾微動,躺在地上的祁德雙目失神,臉上傷口觸目驚心。
葉霁雨丢掉藥瓶,抿唇去看倒在地上的祁德,雙手緊抓佩劍,越過他急匆匆地跑出房間。
逃出去的葉霁雨愣在原地。
紛飛雪花落在眼睫,一顫,掉落在鼻尖。她一咬牙,提劍往山下走,不管困在房中的祁炆。
她要去找江玄。
樹枝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湖面卻隻有薄冰,啯的一聲碎裂,沉入湖底。
葉霁雨沿着雪地上的長長血痕找到這裡,看見躺在岸邊的江玄。他渾身是血,錦袍的原色已看不出,朱紅鮮血将袍上花紋印得更深。
她丢下劍,蹲在他面前,心情複雜。
江玄雙眼緊閉,眉心有一點血。他的臉色與皚皚白雪成了一緻,淙淙流水蓋住他本就微弱的呼吸。
葉霁雨去觸摸心跳,擱在他胸前的手沾了滿手鮮血。才看見他胸前那道不小的傷口。
葉霁雨去摸他的臉頰:“醒醒……”
仍是緊皺眉頭,眼皮似乎黏了一層膠,或許是粘稠的污血。
她用袖子擦拭他眼角的污血:“醒醒。”
毫無血色的臉又白些,甚至是發青。他眼下那顆痣也沾上血,結了痂。
她去晃他:“醒醒!”
沒反應。
“醒醒……醒醒……”她一邊念叨,一邊扯掉裙擺,掀開江玄的衣領。血肉模糊的傷口直直出現在她眼前,血痂上沾了潔淨的雪花,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她用幾條布帶包紮傷口,手背觸摸到那道口子時無助顫抖,咬唇不讓眼眶淚水落下。
“不要死……”不知為何,她眸中起了一片霧。
明明要逃離他,明明害怕傷及自身,又恐懼起他的離去。她一直以為愛一個人不會影響決斷,相信自己能時刻保持清醒。
現實卻是,自己不斷為他改變底線。愛這種東西真可怕,她沒有回頭路了,也不想回頭。
恨一個人,與愛一個人,原來是一樣的。都會讓人抛下一切,忘卻自己的初衷。
恨他,想讓他死;愛他,想讓他活。最終讓自己變得生死不如。
她用凍膩的手指撫摸他瘦削的臉頰,揉開痣上血污。
“我恨你。”
江玄緩緩睜開眼,雙睫被黏膩的血黏住,他動了動脖頸,艱難去蹭葉霁雨的手心,臉上挂着笑。
“好……”他的雙唇幹澀到快要裂開。
葉霁雨低頭不說話,給他胸前傷口做簡單包紮:“你不準死,我還沒找你算賬,我不允許就這麼輕松地死了。”
她将布帶綁緊:“那個女人呢?”
江玄氣息微弱:“捅了我一刀,就跑掉了……”
“真沒用。”她給布帶打好結,擡眸後愣住。
血迹斑斑的臉上浮現一抹媚态。下眼睑那顆黑痣時明時暗,閃着異樣光芒,口唇绯紅,薄薄一層臉皮像透明的玻璃絲。
咔嚓、咔嚓。葉霁雨蒙上水霧的雙眸飛快地眨了兩下,那張臉沒變,甚至愈發清晰。
那張臉又有所變化,變成她不怎麼熟悉的、僅幾面之緣的,沈蘭德的樣子。
她擡手覆上那張臉。
眼睫壓下來,她再次擡起眼皮。異常一閃而過,江玄紅着眼睑看她,眼含熱淚。
“姐姐,”他泣不成調,“不要抛下我……我不能沒有你……”
她回過神,低頭不去看他:“重來一次,我定不會選你。我要離你越遠越好,才不會像現在這樣。”
淡眉輕蹙:“愛上你,是我倒八輩子血黴了。你敏感又自卑,做事不計後果,還總是瞞着我……”
他揚起苦澀笑容:“可姐姐重來那麼多次,選了我一次又一次。我一次次去試你愛我的可能,你一次次去試我生還的可能。”
跳崖那次是他刻意為之。那時他還害怕,怕葉霁雨丢下他,将他留在冰冷的江水之中,他對水有強烈的恐懼。即便這樣還是去試,試她的真心有幾分。
那個時候葉霁雨并不喜歡他,救他隻是出于任務要求和于心不忍。無心之舉卻成為江玄往後許多日的養料。
躲開他的時候,罵他的時候,打他巴掌的時候。他将回憶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僅是因為我欠你的,還因為我蠢。”蠢到心甘情願被蒙蔽雙眼,隻求能與他在一起。
“我不在乎你有多少秘密,”她長歎一聲,“我也不敢去想。從今往後,我隻求與你好好生活,而你,要戒貪,戒嗔,戒癡,戒慢,戒疑。要不然我會随時離開。”
雪花積在眼睫,冰涼的融水滴入眼眶,她雙眼迷離。面前那張臉似乎變化多端。
她俯身去吻眼下若隐若現的小痣。
江玄擡手緊緊抱住她,撫摸她凍紅的耳垂,擡手覆在耳邊,攔住湖畔潺潺水聲。
湖面薄冰染作通紅,僵硬的女屍緩緩浮出水面。墨旱蓮死不瞑目,一手緊抓劍柄。
“姐姐,我愛你……”
葉霁雨靠在他滾燙的胸前。
江玄輕柔撫摸葉霁雨的腦袋,兩人在湖邊相擁。他的一隻手撐在堅硬的冰面,有節奏地敲擊。
湖中女屍又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