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頌重獲自由後,并沒有立即去謀劃什麼。她先去了趟北邊,給亡夫喬雲上墳。雖說雜草叢生,難以辨認,好在沒讓人撬了。她向來很忙,閑下來卻不知做什麼事好。于是,她又南下,觀察着周圍的人,瘦黃的農戶、機敏的商戶、寒窗的學子等等。她想,也許裴頤就是一直看着這些,才那麼悲天憫人。
她開始做從前都不會做的事,去碼頭做苦力,午時和同行蹲在大街上吃餐飯。喝了從前不會看一眼的粗茶,真的很難喝。還有那些一看便髒亂的蒼蠅館子,她也跟着同行進去,這個倒是挺好吃的。在這段時間裡,她從前堅持的潔癖和些微強迫症都抛擲腦後,她想,她隻是需要一點時間來适應改變。
而在這幾年裡,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她見過因為收成愁眉苦臉的農戶們、見過被家中賣去小倌館的良家子、也見過饑寒交迫的小乞丐。
裴頌在黃昏中望着滔滔江河,原來是這些嗎?在一片孩童們的吵鬧聲中,她找到新的道。
于是,裴頌辭掉賬房的營生,忽視主人家郎君戀戀不舍的媚眼,決意要回到京城。
匆忙離開京城不止是散心,也是不想面對從前的同僚落井下石、譏笑嘲諷。裴頌生來驕傲,為苟活做言問期的女寵已然讓她很艱辛,若不是為了家人,她也不懼死亡。
大雪把京城變成白茫茫一片,裴頌接起一片雪花,重新開始自己的政治生涯。
回京的路上裴頌已過了童試和鄉試,就等來年春日京師會試。因為是第一屆,來的人尤其多,裴頌都找不到地方住,尋上舊友淨餘,住在寺廟中,和衆多考生一起。淨餘見到她也不吃驚,仿佛早就料到她要回來。
雲淨十二歲,出落得玉雪可愛,好幾年沒見到裴頌也還是很記得這個對她很好的阿嬸。
“這孩子,你打算一直留在廟中嗎?”淨玉問道,“也不是養不起,隻是她塵緣未盡。”
裴頌看着要去給她拿好吃點心的雲淨,道:“留着吧,她過得開心,管什麼塵緣不塵緣,我又不信。”
“阿彌陀佛。”淨玉嗔怪地看着好友,連忙告罪,“你這樣不敬,會遭報應的。”
還能遭什麼報應?裴頌不在意地笑。
隻在廟中住了一段時間,裴頌從前的毛病全部撿起來了,看什麼都有些髒、不整齊。她耐着性子和考生們交流,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她又沉寂許久,竟也沒人認識她的身份,她樂得自在。
也許弟弟遠走,也是為這份輕松。
過了新年,鳳後來為陛下未出生的孩子祈福。寺内清場,裴頌一想到裴頤那麼癡心,宋南錦轉頭和别人生孩子,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她撿起許久沒用的弓箭,在去祈福的鳳後面前刺了一箭。也不算警告,隻是發洩怒氣,看着四處搜尋的人,她躲在走廊深處的屋檐後。
祈福的時間很長,清場的時間也長,左右裴頌也出不去,躲過追捕也懶得動,索性在走廊坐下閉目養神。直到聽見腳步聲和步搖聲,是男子。
這不是那個鳳後嗎?裴頌也來不及躲,和鳳後對視,長得也不如弟弟,宋南錦這個睜眼瞎。
仆從見鳳後側身停住,就要上前,忙問:“殿下?”
雍容華貴的鳳後殿下作讓人止步的手勢,聲音很冷淡,道:“你們退下。”
宮人們紛紛散去。
裴頌想,沈見水的弟弟應該是認識自己,看樣子沒打算治罪。也算裴穎做了點人事,交這麼一個朋友。
鳳後的聲音有些怪異,問:“箭是你射的。”
裴頌也不否認,颔首:“是。”
鳳後神情莫名,嗓音發悶:“你讨厭我?”
雖然不怎麼順眼,但也說不上讨厭吧,裴頌便道:“你我素不相識,稱不上讨厭,隻是想起我那倒黴弟弟罷了。”
鳳後走向裴頌,忍不住道:“你曬黑了。”
這下把裴頌弄得莫名其妙,她回想關于沈見水弟弟的事情,隻餘下旁人所說的傲慢、目中無人。
鳳後自知失言,從袖中掏出一本書遞給裴頌,補救道:“裴頤的。他很喜歡這本書。”
原來是個傻子,怪不得讨宋南錦喜歡,裴頌接過書,禮貌地道:“多謝。”
鳳後想了想,又道:“裴頤說他不讨厭我。”
“哦。”裴頌應一聲,有點後悔自己來射這一箭,欺負一個傻子讓她起了愧疚心。
然後,鳳後又沒頭沒尾地道:“言問期這個人很讨厭,你離他遠一點。”
若是旁人對裴頌指手畫腳,她早就面色不虞,可她無意和傻子計較,加上她能感覺到此人沒有惡意。她想,弟弟和江什麼關系是不錯,和這個人是密友從未聽聞啊。
鳳後見她不說話,又認真地補充一句:“他對裴頤不好。對我也不好。”
裴頌心中好笑,道:“行,我知道了。”
鳳後又蹲下來,小聲道:“陛下沒有懷孕,我也不是來祈福的,你不要讨厭我。”
這總算是一個關鍵信息,裴頌來了興趣,小聲問道:“那陛下去哪了?”宋南錦多日沒上朝,又假稱有孕,肯定是有事離宮。
到關鍵信息,鳳後又很知輕重,糾結道:“我不能告訴你。我要去祈福了。”
鳳後起身走了,留下若有所思的裴頌。
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為考試讀過書的裴頌再看那些四書五經頗為無趣,不若和考生交談起來有意思。一言堂慣了,她甚少與他人交談觀點,交流下來發現有人的見解也不比自己淺多少。且這些人的思想沒有受過世家規訓,反而有些脫俗的觀點。
冬去春來,裴頌順利上榜,準備殿試。
裴頌一回到住所,雲淨便撲上上來,道:“我就知道阿嬸肯定能中。”
真奇怪,手稿又不見了,裴頌看着桌上的物品,而後笑着摸雲淨腦袋。淨餘道雲淨塵緣未盡,不肯給雲淨剃頭,雲淨長長的頭發梳成兩道馬尾。
裴頌問道:“這誰給你梳的頭發?”
“一個漂亮哥哥。”雲淨平日裡都是紮着丸子頭,方便做事,“我見過他好幾次了。”
言問期也沒回來,還有什麼漂亮哥哥?裴頌心中存疑,卻也懶得糾結,看上去也沒什麼惡意,就随他去吧。以防萬一,裴頌還是叮囑道:“不要跟着人亂跑,也不要吃别人給的吃食,知道嗎?”
雲淨啪得親了裴頌一口,道:“我知道的。”
幼童真是神奇的生物,很輕松就能讓人心情好起來,裴頌松快地伸懶腰,道:“今日阿嬸帶你上街。”
上次裴頌帶雲淨出門還是放燈花,雲淨顯然很興奮,歡快地笑着。
想起放燈花,雲淨哎呀一聲。裴頌疑惑地看着她。
“阿嬸,上回你帶我去河邊放燈花,我回頭時看見有人把你的燈花偷走了。”雲淨眨眨眼,道,“我當時想說來着,結果買糖葫蘆,我就忘了。”
這麼變态嗎?從前裴頌尋常人近不了身,未丢過什麼東西,聞言思索,也沒什麼頭緒,便也不再想。愛拿就拿吧。這麼想着,她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
你再拿我便沒錢買紙了,我的手帕也要用完。
翌日,裴頌的桌上就多了嶄新的宣紙。她翻了一下宣紙的成色,還是她當世家子時慣用的,她有些哭笑不得。她對一般人的好奇心有限,也沒有想花精力探知這人是誰的意思,總歸,日子照樣過。
殿試是鳳後定名次,這讓裴頌有些訝異,宋南錦這樣放權給沈見水弟弟嗎?對此,她不禁問好友:“沈統領的弟弟名何?沈見風還是沈見花?”男子名諱是偏私密一些的事,裴頌也不會去記這種事。
淨餘答道:“鳳後名為沈見山。”
沈見山嗎?裴頌回想起那日見鳳後,确實如山一般挺拔俊秀。
殿試的問題很簡單,鳳後問她們何以治天下。說是簡單卻也很廣泛,有人說以仁慈,也有人說以權勢,還有人說以誠心。
裴頌說以法治,完善的律法是穩定的前提。
鳳後給裴頌定的是探花,把狀元給了說以仁慈治天下的人。噢,原來宋南錦想賣仁慈的美名。裴頌這麼想着,要退下時,鳳後讓她留下來。
鳳後從高台走下來,兩人對視半晌,鳳後低下頭,道:“陛下說,探花要給最玉面的女子。”
裴頌作揖,客氣道:“多謝殿下美譽。”
“你不用這麼講禮。”鳳後忙道,而後又補充,“你是裴頤的姐姐。”
裴頌問道:“你和頤兒交情很深?”
鳳後沉默一會,颔首。
這段時日,裴頌也算有心打探這個代政鳳後的情報,得出的結論是鳳後極難相處又野心勃勃,在朝堂上雷厲風行以一訓十,處理事情也是公正無情。所以,這是什麼情況?
鳳後問:“我這有很多裴頤的東西,你要看嗎?”
上次那本裴頤的書,裴頌也沒看,她實在是想笑,問:“我看他的東西做什麼,你要是有他的人,我倒是想見上一見。”
鳳後又坐回高座,上去的背影有些落寞。
這個鳳後,好似也沒有傳言中那麼無情,還記着弟弟呢。但裴頌确實不理解去看裴頤的東西有什麼意義,裴頤又還沒死,真讓裴頤知道了又要怪叫幹嘛背後窺視他的生活。
而後,裴頌在翰林院當值,整理些文書,租了個院子。宋南錦誕下一個男嬰重歸朝堂,讓朝臣震驚的是,一向規矩的皇帝遣散了後宮,并讓鳳後做了沈相。
這一套下來,朝臣都不知先攻擊遣散後宮如何開枝散葉,還是抨擊以男子身份做官的沈見山。奏章堆成小山也沒轍,宋南錦手中有兵有權,大部分朝臣鬧過之後也就罷了。隻是還真有一個老臣撞柱以死明志,宋南錦便下令史書抹去此人姓名,誰敢寫誰掉腦袋,一時間無人再敢效仿。
也有人找上李聞秋,因她當監察禦史時直谏無懼。李侍郎卻很有理,自古後宮霍亂朝政的事還少嗎,陛下這是英明才遣散。至于沈見山做官,有能力為何不能做,我看滿朝文武也沒幾個比他更學識淵博。
此言一出,李聞秋就從清臣變成奸臣,變成陛下的走狗,教唆陛下行不軌之事的歹人。再後來,言問期回朝了,有戰功的将軍耍了威風懲治些人,問了幾個人男子是不是不配為官,面對戰功赫赫的言問期,沒人敢應聲。
裴頌做着閑職看着熱鬧,得空就去帶雲淨上街,偶爾遺失的物品還是讓她有些頭疼,比如今日她的發帶不見了,可她還要冠發當值。果然得在剩一條發帶時去采辦嗎?
隔壁也不知是誰在重建,大清早就吵吵鬧鬧的。她當值不了,也沒事做,拿發簪把頭發繞一圈束好,走出去看長工裝門匾。丞相府三個大字高懸,門口兩個石獅子很是威風,比起裴頌這個寒舍闊氣多了。隻是這個地段,丞相為何要住這裡?圖清靜嗎?
而後,一頂轎子落在門口。
裴頌見沈相從轎中出來,作揖禮:“沈相。”
沈相有些詫異,問:“這個時候,你沒去當值嗎?”
“下官的發帶不見了,已經讓侍女去告假。”裴頌解釋道,“這周圍治安不太好,沈相怎會到這兒定府?”
夏風吹得沈相臉發紅,他道:“你的簪子很好看。我喜歡、這裡比較偏僻。”
翌日,裴頌的發簪就不見了。
這個賊快成精了。裴頌用新的發帶冠發,神色微妙地看向隔壁。
從前在官場,裴頌如魚得水高高在上,沒什麼人能讓她遷就。可今時不同往日,就算是裴頌,也得應酬。隻不過,應酬到喝花酒上了。裴頌确實不愛進這種地方,她忍着不适感和對方談笑風生。忽然,一人耍着酒瘋從門外闖進來,往裴頌身上潑了一杯酒,道:“這不是冰清玉潔的裴頌大人嗎?如今也會來這種肮髒之地了?”
這人叫什麼來着?沈、沈齊家?裴頌默不作聲地看着,好像是沈家旁支的蠢貨,之前赈災時找上自己,想拿到這個權力,還帶來兩個美人。至于自己幹了什麼,早就忘記,估計幹得過分,這人一直記得。
裴頌嫌棄地看了一眼肩上被酒淋濕的部分,嘲笑道:“這家管事的呢?連瘋子都能進來了嗎?”
和她交談的同僚面色很差,勸阻道:“裴大人,何必開罪沈家人?”
沈齊家見裴頌還如此嚣張,更是氣急敗壞:“你等着!當今丞相可是我堂弟,你敢這樣與我說話?”她和沈見山不熟,但沈母還是很扶持小輩的。裴頌一個喪家犬,還得靠科舉來入仕的敗者,憑什麼耀武揚威的?
同僚上前給沈齊家順氣,道:“沈大人别同她一般見識,她也是說話不過腦才開罪大人。”又給裴頌使眼色,示意裴頌道歉。
裴頌不語,深深地望了她們一眼,道:“就算你的堂弟丞相來了,我也是這樣說話。”
翌日,裴頌就收到停職的消息。
一輩子隻當強權欺壓他人沒被強權欺壓過的裴頌也不禁想大喊,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言問期不知從來得來的消息,上門如入自個家,抱臂居高臨下地看着院中石桌上的裴頌,道:“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幫你。”
裴頌在同自己對弈,聞言隻是擡頭,問:“怎麼求你?”
言問期也沒具體想,被問住了,他隻是嘴上說說,他知道裴頌肯定不會求他。
裴頌起身,親了一下言問期的左臉,道:“這樣嗎?”
見言問期沒反應,又親一下言問期的右臉,道:“夠嗎?”
言問期耳垂都紅了,一把推翻裴頌的棋盤,又踹一腳石桌子,怒斥道:“你怎麼真的這樣?你以前不會這樣堕落的!”
氣得言問期把讓裴頌堕落的罪魁禍首沈齊家套麻袋錘了一頓。
沒過幾日,言問期又怒火中燒地上門,就是一頓罵:“我去找錦姐姐說了,本來錦姐姐都同意了,結果那個沈見山非要從中作梗,說什麼哪有停職又立即複職的道理,說我把官場當過家家,讓我趕緊回去戰場上去朝令夕改。真的氣死我了!”
“我不想錦姐姐難做。這事答應你,我沒辦成,是我食言了。”
沈見山嗎?這倒是讓裴頌有些訝異,印象中沈見山對自己态度還算不錯。
“我請你吃頓飯當作賠禮好不好?”言問期收了火氣,拉着裴頌的袖子晃晃,裴頌都親他了,就是給他下台階,他就勉為其難給裴頌好臉色吧,不羞辱她了。
裴頌也閑着無事,吃飯便吃罷,她跟着言問期走,把言問期推開一些,道:“不要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言問期從行軍講到小皇子,再提了一嘴見過裴頤,他說自己救了裴頤一命。看他的神色,裴頌猜他的意思應該是饒了裴頤一命。臨别時,言問期又故作無意地問她要不要去自己府上坐坐。
這是很明顯的暗示,裴頌拒絕了。言問期當即就甩臉色,把裴頌的手一甩憤然離開。
裴頌慢悠悠地踱步回去,卻見自家大門前站了兩個人,沈相和垂頭喪氣的沈齊家。
沈齊家見到她,便上前不情不願地道歉,臉上還有些青腫,也不知被誰打的;“裴大人,前幾日是我醉酒失言得罪,還望大人見諒。”
裴頌道:“我要是不見諒呢?”
沈齊家去看沈相臉色,沈相道:“那就跪着直到裴大人見諒。”
裴頌本來就不和這種人一般見識,想了想,道:“那你賠我點錢,那日的衣裳髒了我就扔了。”
沈齊家驚呆,她沒想到裴頌會要這種身外之物,她從囊中掏出銀兩,遞給裴頌。
“行了,你可以走了。”
裴頌見沈相一動不動,停下問道:“沈相還有何事?”
沈相不語,似乎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裴頌識趣道謝:“多謝沈相相助。”
沈相失落地走了。
不知這事是不是傳出去了,裴頌雖還沒複職,但同僚們又來找她喝花酒。喝花酒這種事隻有零和無數次,裴頌想着,同僚說不定也能幫上忙,便同意了。
美人身上的脂粉氣很重,裴頌覺得嗆鼻。同僚們一直給她灌酒,灌得她暈暈沉沉,從前可沒人敢這樣灌她。
同僚們使了眼色,讓美人扶着裴頌回去。
夏夜涼風習習,沈相宛如一座冰山立于門口散發寒氣,讓裴頌酒醒些許。
沈相扶住裴頌,瞪着美人,冷道:“還不快滾。”
裴頌離開濃重的脂粉氣,感到呼吸順暢,道:“多謝。”
“你以後别去這種地方了。”沈相悶悶地道,“他們長得又不好看。”
“沈相若不攔着下官複職,下官又何必去陪酒。”
沈相有些詫異,然後又小聲道:“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