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牙趴伏黃土地,混雜着血渣與污泥,嗚嗚啦啦講述事情的真相。若不仔細辨認,很難聽清楚所述内容。蘇绾聽得磕磕絆絆,勉強勾勒出大概輪廓。
兩年前,出于某種未知原因,時樾經過一番辛苦探察,順藤摸瓜,摸索到春月坊,發現銀盒。他一路追尋銀盒主人的來處,查出黑風寨的寨主大金牙,就是當年倒賣花娘九香的“人伢子”。
憑一杆金槍,時樾英雄孤膽,搗毀半座山寨。大金牙迫于威懾,不得不招供——九香是他十數年前做人伢子時,偷偷從揚州“堕花院”拐來京城,又翻十倍賣給春月坊。
堕花院乃揚州名苑,曆史悠久,以培養頂級“瘦馬”聞名遐迩。此苑又與别處不同,因背後有高人坐鎮指點,生意也比尋常青樓做得大些。瘦馬來源五花八門,多數是貧苦家庭出賣女兒,當地官府對此買賣人口勾當,睜隻眼閉隻眼。
大金牙隻當是自己做了一樁血賺的買賣,歲月春秋薄了幾遭,此事石沉大海,再也無人提起。過了十多年後,有朝一日被時樾找上門。他将能說的交代一遍,換取自己以及幾十山匪性命,守候破破爛爛的黑風寨老巢。
自此時樾南下揚州,着手調查堕花院。又不多久,時樾将軍殒命漠北的消息,傳遍全國各地。憑借多年走江湖的經驗,大金牙從這些蛛絲馬迹,敏銳地嗅出危險的味道,自己也許卷入一場派系利益紛争。他開始花重金四處尋求庇護,引來毒蛇堂的幹事,黑風寨也被順利收編。
至于毒蛇堂的“上峰”歸屬哪方勢力,大金牙一無所知。他不過是山腳一撚塵土,根本夠不到山巅萬縷層雲。
又來一個堕花院。
時楓鳳眼虛眯,琢磨事情來龍去脈,心底疑窦叢生。不過查個小小花娘的蹤迹,不知觸及了誰人的利益,竟害得哥哥丢了性命。
“蕭染可知情?”男人問道。
大金牙無力地晃了晃腦袋,“就連毒蛇堂舊堂主,小的也未曾講過半句往事,這些人都不可信。”
時楓嗤笑一聲,“刀子架在脖子上,輪得到你信不信。”
懷裡蘇绾如墜五裡迷霧。
九香?娘親?
印象裡,娘親的确是揚州瘦馬出身,教了她唱曲說書的技藝,打發行院裡那些寄人籬下的無聊日子。
上一世,她陷入後宮争鬥不能自拔,每天跟一群太監嫔妃拉扯,朝堂上的是非,皆由溫如初把持,她從不過問。據她所知,上一世的綏靖王時楓,将死去兄長和父親兩條人命,全部算到溫如初頭上,才會有後面的揭竿起義,率領三十萬反叛軍攻打北京城。
“胡說!”
蘇绾從男人懷裡掙脫,沖至大金牙跟前,跪在黃泥地,同他據理力争,“空口無憑,你如何證明時樾将軍的死亡,與我娘親有關系?”
大金牙兩眼瞪如燈籠,仿佛白日見鬼,嘴巴囫囵不清,“你、你是九香的女兒?”
他忽然想起什麼,激動道:“時樾将軍曾說過,九香并非尋常人家丢棄的女兒,而是戰亂時淪落天涯的俘虜,他還要因此定我一個走私戰俘的罪名呐。”
蘇绾一愣,娘親從未提及她自己是俘虜的經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太多的謎團纏繞,令她陷入無盡的迷惘之中。
時楓心裡,明鏡如水。
據銀盒盛放的女書繡帕來看,九香應當就是已覆滅都蠻族王室的遺孤。大金牙所言為實,并無欺瞞。然而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因果關系,并不能推斷時樾的死亡。
背後某種暗黑勢力,隐藏水面之下。
忽然窗紙天光波動,屋頂塵土墜落,門外腳步聲疊起。
糟糕,被發現了。
“先出去。”時楓下令。
據守竹屋死角,隻會成為人頭靶子,随便扔個火把點燃房屋,都是緻命打擊。
男人橫腰抱起蘇绾,迅速找尋有利地形。侍衛晴雷拎起大金牙,短刀逼近喉嚨,充做人質。
四人擠出竹屋。
門外擠擠茬茬站滿打手,部分是山匪親信,穿紅戴綠為慶祝婚宴;另外一小撮人馬估計是毒蛇堂的人,衣着打扮皆清一色黑衣蒙面。
人群中央,蕭染披着佛頭青杭綢鶴氅,素白手指攏了攏尚未來得及梳洗的長發,臉色鐵青,“我好心提供場地,邀請滿堂賓客,安排你倆入洞房,就是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伸展兩臂,“這山清水秀吉祥地,這天高雲淡皇帝遠。做一對神仙眷侶,錦瑟和弦,地老天荒,哪管他日江木流春水。豈不美哉快哉?”
跺腳急嗔,“可是你們,到、底、在、幹、嘛?”
細長眼眸溢滿惋惜,好似真地在為他人終身大事操勞。
無意中眼角掃過人質大金牙,蕭染眨了眨眼,滿臉疑惑道:“你們綁他做甚?用來威脅我嗎?一隻蟲子?”
茫然的表情,不像是演的。
然而時楓懶得聽他這套瘋言瘋語,挺直腰闆冷聲道:“本将軍對你太過客氣了,導緻你産生幻覺,以為自己本事大過天。你若再敢擋我去路,殺無赦。”
後面三個字,殺意無邊無際。
滾滾殺意,正對蕭染的胃口,白淨的臉頰驟然泛起興奮的紅暈,“也罷。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他身子一挺,脫掉鶴氅,露出緊實的胸膛,十色薔薇花背依舊閃光奪目。
“來人呐,把我的耙子拿來。”
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時楓屈身放下蘇绾,耳邊叮囑:“别動,等我。”聲音沉穩有力。
蘇绾點點頭,“嗯。”
時楓上前抽出晴雷的雁翎刀,“暫借我一用。”
刀刃過手,刀鋒劃過一道優美弧線,豎刀握在手心,男人鳳眸沉了沉。
蕭染揮舞九齒釘耙,齒尖金光閃閃,他繞着脖頸調侃道:“裝什麼英雄救美?讓我來給你上一課,教你些做人的基本道理。”
言畢,釘耙呼嘯襲來,虎虎生風。
目标卻不是時楓。
這一耙,突破所有人的預料防線,磳楞楞敲住人質大金牙的腦殼,大金牙身子抖了抖,撲棱如山傾倒,重重砸向泥土地。數一數,砸扁的天靈蓋,正好九個血窟窿,滋滋往外冒血。
“你聽好了,我要教你的第一課:永遠不要拿蟲子吓唬我。”
“所有人,今日都将葬身這黑風寨裡。”
蕭染細長眼眸卷了卷,嘴角上揚,露出一抹詭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