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個惡魔之家,絕非安全港灣。此去半月未歸,指不定又将滋生什麼幺蛾子。
邵雲禮青衣壓着缰繩,故作随意的态度,建議道:“那我送你回去。”
蘇绾張了張嘴,剛想拒絕,卻被他搶先道:
“倘若我讓蘇姑娘就這樣走了,回頭他一準用唾沫淹死我不可。”
大理寺卿眨眨眼,滿臉無奈。
旌旗缤紛,兩人一路沉寂無言。
“蘇姑娘莫擔心,他既然肯讓你回去,必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不會出半點謬誤。”
注意到蘇绾的表情略顯憂慮,邵雲禮拉了拉缰繩,刻意放慢馬走的速度,耐心開解她。
蘇绾抿嘴回以微笑,心底堆滿腹诽。邵雲禮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能立刻想出一萬句回怼。
大概邵雲禮自己也沒有十足信心,幹笑道:“他這人雖然看着魯莽沖動,不怎麼靠譜,實則心思細膩,胸中羅藏乾坤。”
“有一次,我同時樾接到軍令,率領百十兵士胡楊林埋伏匈奴兵。那時時楓才十一二歲,吵着鬧着非要跟着,我們當然不理睬他。誰知這小子竟假扮巡邏兵,偷偷跟在隊伍末端。”
“待得匈奴兵出現,這小子從天而降,像隻猴子似的,樹端蹭蹭爬上爬下,一把砍刀殺得匈奴盡奔逃,血濺五裡枯楊。那副勇猛殺敵的架勢,把我們全部看傻眼。”
“後來我們得知,他早早認真研究過堪輿地圖,天時地利人和琢磨通透,憑借自己體形偏小的特質,更容易在狹窄的樹枝之間竄爬,從而占據有利地形優勢。”
“凡是他認準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而且事後證明,他的決策,往往才是正确且唯一的解決方案。”
邵雲禮眨眨眼,“跟着他,沒錯的。”
大理寺卿親自為他背書,雖未能一語中的直達心靈深處,仍令蘇绾糾結的心,稍稍緩釋。
她已孤注一擲,押注全部身家,倘若結果滿盤皆輸,她也再無機會重來一次了。
雲衢縱橫,黑雲翻墨。
回蘇家的路上還有一段距離,氣氛有些沉悶,蘇绾有一搭沒一搭地閑叙:“邵大人在大理寺任職,可曾探過詭谲奇案?”
邵雲禮笑道:“自我回京不過六七年,所探的案子皆是些貪污受賄、渎職謀反的官員,實在沒有茶餘飯後的談資。”
低首思了一瞬,忽然眼睛一亮,“若說皇宮裡面,倒還真有一樁異事發生。”
他不過起了個開頭,蘇绾已然失去興趣。她在皇宮住了将近五年,莫說奇聞異事,就是她親自操刀的荒誕無稽,也是做了不少。
哪知邵雲禮握着缰繩,正色道:“兩個月前,白雲觀的張真人登門造訪大理寺,言及觀裡最近頻發靈異事件,鬧得道觀上下人心惶惶,皆不得安甯,着實令他束手無措。”
蘇绾一聽,忍不住莞爾道:“還真是奇了怪了,竟還有道士降服不了的靈異。”
邵雲禮勾了勾唇,繼續道:“據張真人所述,一到夜晚,白雲觀鬼哭狼嚎,周圍泛着幽幽鬼火,供奉皇家靈位的祠堂,時不時傳出女子哭泣聲。有那膽大的小道士,夜半偷偷溜進祠堂,扶門偷窺,結果你猜怎麼着?”
“他隐約窺見一位白衣女子,跪伏堂前恸哭。哭聲幽咽凄婉,聽得小道士心生恐懼連連後退,不小心踩中瓦礫,弄出聲響。那女子聞聲,即化為一陣清風,消失不見。待衆位小道士手攥手沖進祠堂,擡頭一看,靈堂供奉的畫像,竟然齊齊流下兩行血淚。”
“為此張真人特意擺設醮壇,做了兩場打水醮,以超渡亡魂。結果沒起任何作用,祠堂依舊夜半傳新響。後來張真人親自去祠堂探了兩趟,也是一無所獲。據說那女鬼懼怕他的真神,絕不敢當面現身。”
蘇绾翻了翻靈眸,笑道:“這位真神張真人,挂着皇家禮道的虛名,連個鬧鬼這般小事都搞不定,貴妃娘娘白白錯信他了。”
側頭瞥了一眼邵雲禮,“邵大人有何發現?”
邵雲禮搖搖頭,“邵某祠堂蹲守七天七夜,期間并無異事發生。想來這陰間的鬼,也怕人間的審察官。”
又無奈道:“鑒于此鬼并未傷害他人,大理寺也無理由将她緝拿歸案,隻好暫且記錄在案,束之高閣。”
兩人行至通往蘇府的巷口,人群往來湧動如潮。
蘇绾忽然想起一樁事,随口問道:“那祠堂供奉的,是哪位已故娘娘?”
邵雲禮解釋道:“曆代皇帝皇後、宗親功臣皆供奉太廟九廟,白雲觀奉旨供養那些進不了太廟的後宮嫔妃等。然而這處鬧鬼的祠堂,供的卻并非逝世的後宮娘娘,而是枉死的壽甯長公主。”
壽甯長公主。
五個字好似晴天霹靂。
一刹那間,記憶深海翻起滔天巨浪,重重拍擊她的神思。
各種斷了鍊的線索,短時間内迅速融合、鍊接,串連成線。
一切都說得通了。
難怪她一直感覺他很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實是因為,解決謎團的關鍵鑰匙,深埋兩世記憶深海,久久不見天日。
壽甯長公主。
她竟然大意到忘記這個封号。
關于那位特立獨行的壽甯長公主,傳說紛纭,眼下蘇绾也沒空詢問邵雲禮。
有一項事實,乃重中之重。
蕭染,是壽甯長公主與武安侯私通所生的私生子。難怪此人語氣嚣張跋扈,蔑視一衆朝廷官員。
上一世,她在皇宮見過蕭染,彼時他襲了父親的爵位,成為武安侯。那位年輕的武安侯殺伐果斷,英氣逼人,成為溫如初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并助其殺滅皇帝一族。
彼時蘇绾忙于後宮争鬥,對于朝堂上的明槍暗箭,她懶得理睬。是以這位武安侯,從蘇绾的兩世的記憶裡輕輕滑過,沒有留下痕迹。
眼前她并不能立刻揭露蕭染的真實身份——這一世的蕭染還未認祖歸宗,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他的身世秘密。
蘇绾卷了卷星眸,将萬般心事隐匿,隻歎了口氣,意味深長道:“這世上并無鬼神,隻有裝神弄鬼的人。”
墨雲叆叇,陽光自雲層深處漫出,給天空鑲上金邊。那條金光灑落蘇绾的身上,襯托男子裝束十分合身,妥妥的鮮衣怒馬少年郎,明眸皓齒,靈動活潑,閃了邵雲禮的眼。
他低下頭,嘴角悄悄上揚,“蘇姑娘所言甚是,世間若有輪回,合該如此。”
忽然巷道深處人潮急劇翻湧,喊叫打殺聲震雷如在耳。
蘇家出事了。
馬蹄聲踏踏,士兵喝斥開道:“讓開讓開,大理寺卿到。”
蘇府宅門敞開,人群烏壓壓圍擠成排,水洩不通。
大理寺卿停馬,“何人聚衆吵鬧?”
立時上來蘇府家奴老丁,恭敬拜道:“小的給寺卿大人請安,蘇家捉到一名山匪親信,聞聽京衛指揮使剿滅山匪有功,此人唯恐遭受波及,打傷主母,卷了錢财欲跑路,被小的拿住捆了報官。”
邵雲禮詫異道:“可是府内熟人作案?”
老丁回複:“啟禀寺卿大人,此人系蘇家新娶的妾室,大名喚作陶芸娘。”
“你說誰?”
蘇绾猛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