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日,天空始見晴朗。
時楓自醉仙樓歸來,一夜暢飲酣談,喝得酩酊大醉,身子搖搖晃晃。踏月馱着他,酒氣熏天,惹得畜生一路不滿地鼻腔呼白氣。
李鶴鳴亦是喝了不少,弓着腰拖着長腔道:“賢弟啊賢弟,你别以為自己隐藏得很深。你的那點鬼蜮伎倆,我李鶴鳴一眼就把你看穿透。”
時楓不滿道:“哥哥這話說的,忒不中聽!咱們拜了把子,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都生死之交了,小弟還有何可隐瞞的?”
李鶴鳴嘿嘿笑道:“你當我不知道?整個京城都傳開了,都說綏靖王家的世子爺,拐跑了溫侍郎的未婚妻!你小子還搞什麼山寨剿匪,呸!我信你才怪。黑風寨自打被人收編以後,再沒做擄掠搶劫之事,你沒事剿它幹嘛?”
醉言醉語不中聽,令時楓心内陡然一震。不為自己東窗事發,而是收編黑風寨的“毒蛇堂”,乃跑江湖的漕幫,且最近兩年才遷往京城,大内密探又怎會知曉?
他強壓醉意,故意喊冤叫屈:“溫侍郎乃朝廷新貴,我吃了豹子膽,哪裡敢搶他的妻?哥哥忒冤殺小弟也。”
停了一息,又補充道:“哥哥處在深宮,怎知宮外血雨腥風。黑風寨慣來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小弟是為民除害。”
李鶴鳴啐了一口,“你真是撒謊都不臉紅啊。來來來,為兄跟你透漏一樁秘密:其實這批人,都是朝廷放出去的爪牙,裡面還有我的人呢。再說了,你哪隻眼睛瞧見他們殺人放火?那都是奉命行事。”
“一切皆為權謀,哦~”李鶴鳴咂麼咂麼牙,打出一個響嗝。
他口中的每個字,皆讓時楓感到震撼,瞬間酒醒了大半。他抹了把臉,試探問道:“奉誰的命?”
此話一出,沒想到李鶴鳴突然沉默了,烏黑眼眸滾了滾,假裝醉酒沒拿穩繡春刀,身子不可控地向右栽歪,“哎呦”一聲,左腳勾着馬鞍坐正,擺擺飛魚服衣襟。
異常反應悉數落入鷹眼,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都不敢吐露的真相,試問整個皇城之内,又有幾人能做到?
時楓側眸瞥了一眼李鶴鳴,岔開話題道:“又沒經過三書六禮、八擡大轎迎娶進門,她嫁給誰還未定。怎麼就是我搶她呢?為何不是她主動上門求我庇佑呢?”
“呸呸呸,剛才是誰說,‘溫侍郎乃朝廷新貴,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這會子又說人家姑娘上趕着求你娶她。啧啧。”
“你小子還真不要臉!”
李鶴鳴醉眼朦胧,找個借口同時楓分别,乘馬踽踽離去。
剩下時楓一人獨醒。
他身體伏在馬背,任由踏月踢踏颠簸,腰間墨金絡子搖蕩,心内愁腸寸斷。
她在路上可好?
*
經過徹夜狂奔,馬車一路疾馳,終于離開京城地界,進入河間府一帶。
帶的油餅還剩一半,四人分吃了一點。蘇绾身子骨單薄,哪裡經得起舟車勞頓。再加上風寒作祟,食物在胃裡打了個轉,又原路返回,噴湧而出。
無霜輕拍蘇绾後背,疼惜道:“小姐不若先在驿站歇息兩天,養好身體再出發。這樣子折騰下去,好人也被折騰死了。”
蘇绾咳嗽不斷,伏在窗口喘息:“不能停。追兵随時将至,沿途還有暗探跟蹤,咱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文竹自知惹禍上身,低頭彎腰道歉:“都是小的有錯,是我發昏犯渾,連累了二小姐。”
蘇绾無力地擺擺手,“不關你的事,就算你不那麼做,他們照樣派兵追捕我。如今咱們出了順天府,情況會變好些。”
蘇绾坐起身子,将兩條腿攤平,無霜貼心地給她捶腿,好奇道:“咱們要去的濟南府,到底有多遠?小姐說的故人,又是什麼人物,是男是女?”
“其實,他不能算作故人,因為此生我還未曾見過他。”
蘇绾掀眸望向遠方,“他是位懸壺濟世的神醫,以青囊岐黃之術,拯救萬世蒼生。”
“說起來,也算是我的遠親。他的父親與殷潛舅舅是連襟,他的姑母是熹貴妃,就是當今太子殿下的母妃。”
無霜眨眨眼,“呀,舅老爺竟有這樣一門皇親國戚,平日怎不見夫人提起呢?”
蘇绾苦笑道:“後宮紛争堪比帶兵上戰場,嫔妃娘娘各為其主。在沒看清楚局勢之前貿然站隊,往往不得善終。”
“這門親戚關系,也隻有蘇夫人從錢塘老家帶來上京的幾位舊随從知曉,你自是不知。”
“他姓秦,單名一個歡字。”
耳邊缭繞上一世的記憶:
“鄙人姓秦,單名一個歡字,歡喜的歡。”
“可我看你目含憂郁,并不歡喜啊。”
“願卿聞我名,歡喜入心腸。”
“噫,好酸的大夫。”
山東士族,通常指代崤山以東門閥士族,包括青州秦氏在内,傳承千年,社會地位顯赫。
随着時代變遷,名族貴胄為官者驟減,寒族為官則劇增,各郡望世家大族幾盡消亡。僅有秦氏一支,還在苟延殘喘。
秦氏家族世代行醫,早年熹貴妃憑借醫女身份,以針刺頭皮治愈皇帝的頭風,深得皇帝寵幸,誕下一子二女。其中皇子五年前被立為皇儲,今年十六歲,已獨當一面。
秦歡是熹貴妃兄長的獨子,時年二十四,博覽群書,乃家中厚望所寄。然而他并無入職太醫院的想法,一直客居濟南府,開了一間醫館,給人看病為生。
上一世,皇後與貴妃在“立儲”一事争得不可開交,已經立下的皇儲,怎能說廢就廢?況且,皇後所生之子,并非皇帝骨血,乃皇後與溫如初通奸所出。
貴妃咽不下這口氣,自然要與皇後一争高下。
彼時皇後與東廠司禮監勾結,對抗貴妃及西廠禦馬監,雙方實力互相抗衡。
鹬蚌相争,貴妃敗北,内閣坐收漁翁之利。
西廠禦馬監淪為馬奴,成為蘇绾的玩樂之地,讓她學會了騎馬。
從此,蘇绾時常穿着幹練的騎馬裝,在皇家獵苑裡馳騁縱橫。
高高騎在馬背上,令她産生一種睥睨天下的威懾感,順便打消了一些受制于人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