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落在兩人身上,一如多年未曾改變的歲月。談起童年趣事,二人意猶未盡,你一嘴我一嘴,談到最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不再言語。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像冬日清晨緩緩升起的霧氣,輕而淡,卻又遮蔽了眼前的景。船檐下的風鈴随風微晃,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要替他們說些什麼,卻終究化作無聲。
時楓負手立于欄杆前,任江風吹過耳畔,吹亂了衣袂,也吹散了方才談笑的餘韻。船槳劃水的聲音一下一下,像沉悶的鑼鼓,将他從記憶中拉回現實。
少年時的歡笑似江邊春水,清澈而奔騰,一路拍打着堤岸,卷起滿天碎光。可那水終究會流遠,留下一道幹涸的河床,叫人伫立其間,空懷追憶。
“那時候,”溫如初低聲開口,嗓音帶着幾分喑啞,“真好啊。”
“嗯。”時楓答得含糊,低頭盯着腳下的水紋。陽光落在河面上,碎金般的光芒晃得人眼酸,卻掩不住黃河水本身的渾濁。
兩人再度無言。
時間從來不吝啬它的刀鋒,刀刀劈開的是記憶,也是曾經不以為意的情誼。那些年頭裡不需要言說的默契,如今卻在沉默中漸行漸遠。
人這一生,像渡船過河,彼此同行的時光不過短短一程。年少時以為同舟共渡便能一生相伴,卻不知這船總要靠岸,岸一旦分離,再多的情誼也難敵現實的洪流。
江風吹浪,雲根翻動。
溫如初站起身,随手拂了拂月白絲袍上的微塵,他嘴角噙着一抹淺笑,似是自嘲,又似挑釁,“其實,你若肯主動跟我道聲‘對不起’,承認你的錯,我是不會跟你計較什麼‘奪妻之恨’的。”
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微微一挑,眼波流轉,帶着幾分戲谑的鋒芒,咄咄逼人,“有句俗話怎麼說的來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鹡鸰在原的情誼,又何必因一件衣服生分?将她交還與我,你我還是兄弟追随。”
這話聽着輕飄飄,仿佛毫無分量,可卻像一根極細的銀針,直直刺入時楓的心頭。他愣了一瞬,随即感覺胸口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郁結。他看着眼前人,明明是熟悉至極的模樣,卻在那一刻恍若隔世。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時光如同黃河的水,帶走了那些純粹與簡單,隻留下渾濁的激流與無盡的漩渦。年少的承諾、無盡的歡笑,在成長的洪流中漸漸被沖刷成了細沙,輕輕一握,便從指縫中滑落。
冷笑聲從時楓的喉間溢出,似刀鋒般淩厲,“道歉,你也配?我說過了,此生非娶蘇绾不可。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裝什麼老好人,有什麼怨氣,盡管沖我來便是!”
他一字一頓,冷硬如刀,最後四個字咬得格外重:“蘇绾,我護定了。”
說完,男人轉過身去,衣袂翻飛間帶起一陣淩厲的風。陽光從他肩頭灑下,仿佛将人分割成兩半——前方是他義無反顧的執念,身後卻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桃花眼眸剪了剪,溫如初垂眸望着自己纖塵不染的月白袍擺,一聲不吭,許久,他擡起頭,看向窗外的滔滔江水,眸中似有千般情緒,最終都化作一片平靜。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唇邊殘存一抹笑意,三分自嘲,七分釋然。
手邊把弄着白玉茶盞,低歎一聲:“看來,這衣服我是換不回來了。”
臉上的從容笑意瞬間凝固,随即被冷厲的戾氣取代。他猛地擡手,将手中的白玉杯狠狠擲向地面,清脆一聲,“咣當”,玉杯碎裂成無數粉齑,散落在雕花地闆上,割裂了尚存的一絲溫情。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着一聲沉喝:“少主有令,殺無赦!”
緊接着,渡船四處爆發出震天的呐喊。那些僞裝成仆從的暗衛驟然現身,刀劍在手,直撲毫無防備的船員。原本風平浪靜的渡船,瞬間化作一片暗紅的地獄,血腥氣息在陽光下彌漫開來,刺得人眼眶發酸。
時楓腦中轟然作響,仿佛被人迎頭痛擊。他終于明白,自己早已落入對方精心布下的圈套。
男人拳頭握得死緊,青筋暴起,“你是故意的,對不對?讓我選擇渡船,是因為官渡不好下手。”
溫如初随手整了整衣襟,淡淡道:“對,也不對。”
“我算準了你會與我反目成仇,也算準了你絕不會在官渡動手。因為你時楓不是那樣的龌龊小人。你若想殺我,必然會選擇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這樣才對得起你的良心。”
修長指尖輕輕敲了敲桌案,聲音不疾不徐,“所以,我便順水推舟,為你安排好場地。既然是兄弟,豈能不替你多考慮幾分?瞧瞧我這個做兄弟的,多麼體貼周到,為你省卻了多少麻煩。”
時楓感到胸腔發悶,像是一團烈火燒得熾熱,卻又被無情的冰水澆滅。他不敢相信,自己千算萬算,最後竟都在别人的算計之内。
男人咬牙切齒,“我早該看出來,你才是那隻詭計多端的千年狐狸。”
溫如初擡眼看他,目光如霜:“你既想殺我,便該想到,我絕不會束手待斃。時楓,你想要我這條命,可以啊,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拿走。”
陽光透過窗棂灑在兩人之間,血色映入眼簾,交錯的目光如刀劍相擊,铿锵有聲。
二十年兄弟情誼,至此崩裂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