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不及細想,那月白袍子的主人是誰,那跑腿的雜役又是不是他的妻。
一瞬間,時楓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真實感,仿佛自己的靈魂脫離了□□,宛如堕仙重歸天界,在蒼茫宇宙的高處俯視芸芸衆生。
夢境的出現,讓他對輪回往生産生了興趣。前幾日行軍途中,他因旅途枯燥,從溫如初的書箱裡翻出幾本佛經,随手翻閱。那些晦澀的經文雖不易理解,卻莫名引起了他的一些思索。
輪回往生,因果相續,這些字眼仿佛蒙塵的鏡面,折射出他心底深處的某些模糊影像。他曾不以為然,卻又隐約感到這些看似虛妄的道理,與眼前的命運糾葛,似乎有着難以切割的聯系。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生死流轉,無有窮盡;生滅不已,輪回無休。”
——“一切衆生,輪回不息,唯有證涅槃者,方能永脫。”
那些平靜的文字,似乎刻意要點醒他——前世的因果輪回,今生的愛恨糾葛,皆有其根由與歸宿。執念未斷,便會生生不息;業力未盡,便無法擺脫束縛。
他從未相信過輪回,向來以為那不過是佛家用以蠱惑人心的虛言。然而此刻,站在門口的男子,卻如同命運親手落下的一枚棋子,打破了他所有的認知。
時楓凝望着月白錦袍的男子,目光未曾移開片刻。無論是外貌的輪廓,眉宇間的冷意,還是那舉手投足間的從容氣度,都與此刻被捆縛在地的溫如初如出一轍。隻是,眼前這人的容顔隐隐多了幾分滄桑,鬓邊似乎染上了歲月的痕迹。
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開來,時楓的指尖微微蜷縮,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世的溫如初。
他的胸口驟然一緊,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攫住,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若真是如此,那麼眼前這一切,又究竟是怎樣的因果糾纏。
解決了第一個難題後,時楓的目光轉向旁邊那個瘦弱的雜役。這一次,他無需多加思索,眼前狼狽不堪的人兒,分明就是他的摯愛,他的蘇绾。
可是……怎麼會是這樣?
他的阿绾,從來都如水邊的青蓮,清麗溫婉,可眼前的蘇绾卻截然不同。兩眼空洞無神,面色蒼白如紙,汗水将鬓發打濕,一縷縷貼在額角,散亂如枯草。她的唇邊隐約可見血迹,牙齒緊咬,唇角微微顫抖,仿佛壓抑着巨大的痛楚。雙手死死攥成拳,指節發白,身子佝偻着,含胸駝背,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像極了被逼入死角的困獸,帶着一種下意識的防禦姿态。
時楓的喉間一陣緊縮,他下意識地喚道:“阿绾……”
可蘇绾卻毫無反應,仿佛未曾聽見,又仿佛刻意将一切聲息隔絕在外。她蜷縮着瘦弱的身體,如同風中瑟縮的枯葉,将自己緊緊裹在一層無形的殼裡。
時楓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鋒利如刀刃,想要剖開這層殼,探尋她深埋的痛楚,而她卻像一座沉默的石像,絲毫不為所動。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眼,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灰暗,空洞得讓人不忍直視。
時楓的喉嚨微微發緊,這樣的模樣,他并非第一次見到。端午那日,醉仙樓裡,她癔症發作,滿眼盡是瘋癫與混亂,熟悉的面孔在她眼中都成了幻相,連他的聲音也無法喚回她的一絲清明。
他的手微微顫抖,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疼得喘不過氣。他的阿绾,究竟經曆了怎樣的痛苦折磨,才會變成這副模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從未離她如此遙遠,也從未如此靠近真相。
正當時楓的思緒如亂絮般飛散,陷入無盡的幻想與自我懷疑之際,門口的月白錦袍男子輕輕擡手,向遠舟使了個眼色。
遠舟心領神會,快步走上前,将刀鋒架在蘇绾的脖頸,鋒刃寒光逼人,逼得時楓不得再上前一步。
溫如初神情陡然一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動地說道:“先生,你怎得如此遲來?在下險些喪命于此,白白斷送了大好前程!”
那人淡淡瞥了他一眼,語氣不疾不徐:“此事說來話長,途中被蘇绾這賤人拖延了片刻,差點誤了大局。”
說罷,他走到溫如初身邊,低頭看了看他滿是血污的右臂,目光微微一頓,随即搖了搖頭,聲音裡透着一絲冷意:“傷得這樣重,恐怕你再無機會踏入皇宮半步了。”
溫如初垂下頭,滿臉羞愧:“我中了秦歡的奸計,被他與蕭染聯手坑害,幸而僥幸逃得一命,否則隻怕已身首異處。”
那人聽罷,目光微斂,語氣中透出幾分沉思:“沒想到秦歡竟有這般通天逆轉能耐,倒是我小看了他。”
話音一轉,那人環視一周,語氣變得低沉且意味深長:“既然今日衆人齊聚于此,便也沒什麼好隐瞞的了。”
他稍稍頓了頓,繼續說道:“初次見面,請容我介紹一下自己,本人溫念,并非塵世俗人,而是前世修仙得道,跳脫六道輪回之堕仙。”
這番話一出,船艙内的氣氛頓時凝滞,衆人神色各異。
溫念卻不理會,冷冷掃了一眼蘇绾,聲音越發清冷:“而她,蘇绾,也非尋常之輩。她是重生之人,擁有今生的肉胎,前世的記憶。”
他語氣一頓,仿佛要讓這句話的分量壓進每個人的心裡,片刻後,又加緊釋放另一波炸雷,“秦歡,也應如此。”
短短數語,卻如同驚雷般炸開,将船艙内的空氣劈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