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霜和春蟬高高興興捧着胰子上樓時,蘇绾正坐在窗邊,懊惱地盯着地闆發呆——恨自己一時大意,差點弄丢指環。
險矣,那個家夥絕不會輕饒她。
她擡眸看見無霜,滿目寒雲消散,淡聲吩咐:“準備一下,咱們要去‘樓外樓’用膳。”
“樓外樓”坐落在西湖之畔,遊客可憑欄遠眺湖光山色,四時景緻盡收眼底。自開業以來,名滿江南,無數文人墨客慕名前來,推杯換盞,吟詩作賦,将這裡推上了“天下第一樓”的地位。
時下正值晚膳時分,酒樓門前的長街擠滿了等位的賓客,吆喝聲、笑談聲不絕于耳,到處洋溢着年節将至的熱鬧氣氛。
蕭染早早訂下了二樓的雅間,食客可透過雕花窗棂,欣賞西湖美景與遠山如黛。雅間内陳設古樸,案幾上擺着青花瓷瓶,插着幾枝正值季節的紅梅,清香幽幽,别有一番風雅。
“吃飯,就該在這種地方,舒坦!”
蕭染換了一件幹淨的襕衫,鼻子也不再出血,此刻心情大好。他将自己方才的失态,歸因于肚子餓了。
蘇绾懶得搭理他,轉而欣賞窗外的風景。秦歡目光微動,望着青花瓷瓶内的紅梅出神。
這倆人,從客棧出門開始,就刻意保持疏離,相互間也不問話,那架勢好似情侶吵架,令蕭染感到莫名其妙。
桌上擺滿了“樓外樓”的招牌菜肴:一碟西湖醋魚,魚肉細嫩鮮美,口感酸甜鹹适中;一盤龍井蝦仁,晶瑩剔透的蝦仁,點綴着幾片龍井新芽,味道清爽解膩;還有一份東坡肉,色澤紅亮,肥而不膩,入口即化。最後是一隻叫花童雞,肉質酥爛,浸着菏葉的清香,令人回味無窮。
蘇绾夾起一片醋魚,小心抿了一口魚肉,半晌,哕了一口,趕緊吐了出來。
佳人娥眉微蹙,“好難吃,一股子土腥味。”
蕭染一聲嗤笑,“誰說我不知人間疾苦來着?啪啪打臉。”
少年不信邪,也去嘗那醋魚,魚肉塞進嘴裡,片刻間,整個口腔都充斥着魚腥味,又酸又澀,好似在吃死了多年的魚屍。
“噗”得一下吐出魚肉,蕭染大聲嚷嚷:“真他娘的難吃!”
他鬧着要讓老闆換菜,直到老闆端出一盤脆皮大腸,纨绔公子才算消停。
蘇绾忍不住障袂,笑得身子骨發顫。秦歡睇了一眼蘇绾,嘴唇張了張,似乎想要說什麼,終是又合上了。
正值三人大快朵頤之際,門口忽然探進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懷裡抱着一籃盛開的鮮花。她眼睛亮晶晶的,聲音甜軟:“幾位客官,買朵花吧?”
蘇绾見她模樣乖巧,招手喚她進屋。小姑娘看了蘇绾一眼,連連驚歎:“姐姐長得真好看呐,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蘇绾笑道:“嘴倒是挺甜。”
小姑娘轉頭看向秦歡,又誇贊道:“這位哥哥也好生俊俏,文曲星下凡,坐在姐姐身邊,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秦歡低頭夾了一片菜葉,慢條斯理地咀嚼,面頰微微泛了點绯色。
蕭染重重咳了一聲:“那本公子呢?”
小姑娘瞪着他看了半天,遲疑了一下,忽然笑道:“你……像我叔叔!”
“噗——”蕭染差點被茶嗆住,他眨了眨細長眼眸,惡狠狠道:“叔……哼,你這小崽子,眼神太差了。”
蘇绾順手挑了一支紅梅,付了錢,笑着推她:“小妹妹,快走吧,你這位叔叔有點兇哦。”
小姑娘得了錢,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
然而小姑娘剛走到樓梯口,忽然被旁邊一桌的客人攔住了去路。那人滿嘴酒氣,伸出胖手就去抓她的胳膊,“小丫頭,長得倒是水靈,陪爺說說話,賞你幾兩銀子!”
小姑娘吓得臉色發白,連連掙紮:“不要啊,求求您放過我!”
蘇绾正欲出聲制止,忽然一道高瘦的身影從角落站起。那人戴着鬥笠,臉隐在陰影中看不清楚,身上披着一件略顯陳舊的披風,腰間懸着一柄武士刀。
他迅速跟小二結了賬,經過旁邊那桌時,刀光一閃,動作快如閃電。下一瞬,肥頭大耳的纨绔慘叫着捂住手腕,轟然跌下凳子。
小姑娘趁機掙脫,提着裙子飛快跑下樓離開。
鬥笠武士未曾停留,緩緩收刀入鞘,邁步走向門口。夕陽的餘晖灑在他的背影,顯得格外冷漠寂寥。武士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好似一陣過堂風,匆匆而過。
蘇绾收回探出窗外的身子,百感交集:“這江湖,終究還有俠義。”
蕭染撇了撇嘴,“這人可真能裝。”
秦歡望着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竟是個倭人,那柄武士刀,分明是舶來品。
幾人用完膳時,已是夜半。蘇绾推開窗,遠眺西湖,夜色如水,湖面微動,映着點點星輝,像一幅鋪展開的水墨畫。她提議道:“夜還長,不如到湖邊走走。”
秦歡點了點頭,“好。”
蕭染擺手道:“黑燈瞎火的,有什麼好逛的?我才不要去。”說罷,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由絡腮胡攙扶着離開。
西湖的夜風輕柔,帶着些許濕潤的涼意,吹得湖邊的柳條輕輕搖曳。長廊上挂着幾盞風燈,燈影沉沉夜氣清。
兩人并肩而行,沿着河堤腳步輕緩。湖心三兩小船搖曳,槳聲點點,似一曲低沉的歌。
蘇绾停下腳步,眉頭微蹙:“我不想坐船。”
秦歡看着她,“不坐就不坐,我們走着。”
兩人步上斷橋,四周愈發靜谧,唯有橋下湖水輕輕拍打橋樁的聲音。月亮高懸,銀輝灑滿湖面,橋上像籠着一層淡淡的輕紗。
秦歡站在橋頭,怔怔望着蘇绾,忽然開口道:“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到你的答複?”
蘇绾微微一愣,擡眸對上他古井無波的眸子。
腦海裡浮現出,上一世秦歡被人陷害的慘痛畫面。
這一生,她要如何做,才不會辜負他的愛?又當如何做,能面對自己的心?
她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困境。并非是左右為難,秦歡性格溫潤清朗,對她百依百順,從來都不會勉強她。與秦歡在一起,她覺得天空是藍色的,渾身無比輕松自由。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
等了許久,不見答複。秦歡歎了一口氣,默默地自袖裡掏出什麼東西,攤開手掌遞到面前。
一隻小巧的金指環,頂端鑲着一顆墨玉,在月光韶華下,泛着幽幽綠光。
秦歡拉過玉手,将指環輕輕套在無名指。他掬過纖白葇荑,放在唇邊輕輕地吻着。
“放心。”他酸楚道:“無論多久,我都願意等。”
蘇绾試着抽手,卻沒有成功,秦歡抓得很緊,生怕她會從手裡溜走似的。
橋上的兩人沉默着,隻有風聲和水聲在耳畔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