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窗内突然傳來瓷器相碰的脆響,無霜透過窗紗縫隙向内望去,蘇绾舉着青瓷茶盞,對着虛空邀杯,怪異舉止吓壞了無霜,不禁懷疑,小姐受了刺激,又或犯了瘋症。
他們兩個,到底誰才能救小姐?
無霜咬住下唇。
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蘇绾獨坐窗前,青瓷盞裡的茶湯早已涼透。
第一步:餌
指尖蘸着茶漬,案幾上畫出一葉扁舟。這是她的第一計——以身為餌。秦歡掌控山東海權,手握十萬精兵,偏偏對她情根深種。她隻需稍加撩撥,便能借他的刀,引倭寇上鈎。茶漬在案幾上暈開,化作一片汪洋,扁舟在浪尖起伏,随時會被巨浪吞噬。
第二步:鍊
指尖輕移,茶漬勾勒出一條鎖鍊。這是她的第二計——以利相誘。通過與海寇交易,威逼利誘殷潛就範,将他鎖死在利益共同體之内。殷潛孤立無援,除了支持貴妃,别無選擇。茶漬漸漸幹涸,鎖鍊的紋路愈發清晰,将整個江南牢牢鎖住。
第三步:刀
最後一滴茶漬,畫成一把刀。這是她的第三計——以勢相攻。沈恪駐守蘇州,手握重兵,因着朝廷恩怨,唯恐功高蓋主,而不肯出兵剿倭。這一世,她要将沈恪上一世的抗倭計策,原封不動地獻給他。茶漬在案幾上凝固,形狀宛如一把利劍,直指倭寇的心髒。
茶漬已幹,棋局過半。餌已下,鍊已成,隻待最後一把刀落下,這盤棋便能塵埃落定。
蘇绾給自己重新倒了一盞西湖龍井,茶湯在青瓷盞中泛起漣漪,映出她略顯蒼白的臉。
“你不敬我一杯麼?”她對着空蕩蕩的座椅輕笑,“慶祝我大仇得報。”
一陣穿堂風掠過,案頭的兵書嘩啦啦翻動。恍惚間,她仿佛看見男人坐在對面,玄色戰袍上還沾着關外的風沙,腰間懸着的黑金絲縧絡子輕輕搖晃着。
“你倒是長進了。”他的聲音依舊帶着幾分冷漠,“這次借的是秦歡的針,用的是人言可畏之計,妙手回春。”
蘇绾執盞的手一頓,“你教過的,用兵之道,在于借勢。”她望着茶湯中浮沉的茶葉,“蘇夫人當年靠誣陷的手段害死了我娘,如今她也敗在了輿論之下。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窗外傳來枯枝斷裂的聲響,玄色虛影似乎更淡了些,“你把她弄癱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倒是比死更解恨。”他頓了頓,“隻是,你又欠了秦歡一份情。”
蘇绾忽然将茶盞重重放在案上,茶水濺濕了兵書一角,“你給我的兵書裡,可沒說情之一字這般難解。”指尖撫過書頁批注,墨迹早已泛黃,“秦歡甘願當我的刀,我有什麼錯?”
一陣寒風卷着霜氣撲進屋内,玄色身影幾乎要消散在光裡,“你這個傻女人,”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沒有誰會一廂情願地付出,而不索取任何回報。”
停了一下,又低低地笑着,“畢竟,隻有本将軍才配當你的劍。”
蘇绾猛地擡頭,面前隻剩空蕩蕩的座椅。案頭的兵書被風吹開,恰好停在那頁——他的字迹力透紙背:“用兵之道,在于攻心。然攻心者,必先自傷。”
她忽然捂住心口,那裡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
細碎的雪花落在書房屋檐上,積起一層薄白。殷潛站在窗前,睇着漫天飛舞的雪花。
殷潛皺了皺眉,轉身回到案前。小妹中風卧床,府中亂作一團,而他自己也被倭寇一事逼得進退兩難。答應蘇绾支持貴妃的承諾,像一把刀架在他的脖頸。
他翻開宗譜,目光停在蘇绾的名字上。她的身世是他手中唯一的籌碼,也是他在這亂局中的倚仗。可蘇绾這枚棋子,關系重大,他既不能放棄,也不敢起用。
鵝毛大雪越下越大,院中枯枝被壓得低垂。殷潛提筆蘸墨,在宣紙上并排寫下“貴妃”與“倭寇”,墨迹未幹,又新添“蘇绾”二字。
遠處傳來更鼓聲,殷潛放下筆,合上宗譜,将寫着字的宣紙揉搓一團,倏地丢進火盆中,竄出一股青灰色火焰。
冬夜沉沉,殷府張燈結彩,廊檐下的紅燈籠迎風搖晃,映得銀裝素裹的院落透出幾分暖意。然而主廳酒暖人不熱,氛圍透着一絲異樣的凝滞。
殷潛端坐主位,手中箸筷停在半空,飯菜已然微涼,他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無霜悄悄走上前,将一張紙卷塞進蘇绾的手裡。蘇绾低頭展開閱讀,神色逐漸凝重,攥着信紙的指尖微微顫抖。
蘇盡歡雙頰微醺,杯沿抵在唇畔。每當聽見母親房中傳來壓抑嗚咽,便狠狠灌下一口酒,再将杯子砸向桌案,震得人心頭微顫。
秦歡端坐角落,慢條斯理地剝着橘子,他輕推桌上一盤剝好的橘瓣,示意蕭染取食,蕭染未曾理會。
蕭染坐在他對面,單手支着下颌,指腹在案幾上勾勒一道道不成形的紋路,若有所思狀。
殷夫人面色陰沉地望着滿桌菜肴,竟無人賞臉品嘗,終是歎了口氣,揮手讓丫鬟撤下。
三更鼓聲響起,炸開了沉默的空氣。爆竹噼啪作響,璀璨煙花綻放,照亮了整座天穹。
新年伊始。
府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一道尖細而清亮的嗓音劃破夜空。
“聖旨到——”
衆人皆是一怔,随即紛紛起身。
太監使官身着繡金蟒袍,手持明黃卷軸,在衆人面前站定,身後宮燈高舉,映得聖旨金紋熠熠生輝。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太監展開聖旨,聲音尖細悠長,每個字都像石子墜落深井,激起無數漣漪。
“其一:皇後誕育皇子,普天同慶;其二:溫如初功勳卓著,特擢升入閣;其三:召十三省布政使及都督,即刻入京觐見,欽此。”
夜風拂過庭院,吹得燭火輕晃,照得每個人的神色各異,卻又出奇一緻的震撼。
雪下得更大了,落在檐角,落在階前,落在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