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時楓渡船遇險後,已過去數月有餘。晴雷與文竹沿着黃河,晝夜不停地搜尋打聽,線索斷斷續續,天災人禍當道,始終找不到時楓的确切蹤迹。
黃河綿延數千裡,沿岸村落星羅密布,想要在這廣袤無垠天地尋找落水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然晴雷意念十分堅定,文竹雖心存猶疑,也未有半分退縮。
這一日,暮色漸濃,黃河水泛着鐵鏽色,浪頭一波又一波撞擊峭壁,濺起丈高水花。
文竹攥緊缰繩,看前方少年侍衛策馬踏過碎石灘,玄色披風掠過處,驚起數隻渡鴉。
“咱們在此歇腳吧。”
晴雷勒住踏月,翻身下馬,露出腰間蟠螭紋雁翎刀。寒光照鐵衣,驚得文竹身下老馬不安地後退兩步。
文竹無聲地下了馬。
“喝水麼?”鑲銀水囊遞到文竹眼前。
十六歲少年生得肩寬腿長,曳撒服裹着挺拔肌骨,像株迎風生長的白楊——與自己瘦長的身形,一點都不一樣。
文竹喉頭泛起酸澀:“小人……用竹筒便好。”
話音未落,細長手腕已被少年攥住,不由分說将水囊塞進他手裡,“說了多少次,你不必與我客氣。”
他的掌心滾燙,帶着常年握刀的薄繭,磨得人心裡一暖。
文竹垂眸掩去苦笑。
十九年苦難人生,他這個卑賤雜役,生平第一遭與錦衣衛對等平齊。
黃昏時分,霞光漫天。
文竹坐在河岸,望着滾滾黃河,神色恍惚,“我們還要找多久?”他低聲問,聲音被河風吹散了些許。
晴雷目光落在遠方的江天交界處,“再往東走一程,若還無消息,再作打算。”
文竹側頭看他,見少年面容疲憊,仍咬牙堅持,心底一陣酸澀,“若找不到,你打算怎麼辦?”
晴雷看着那染上暮色的黃河,手指不自覺收緊了刀柄,嗓音堅定:“找不到,就繼續找。将軍待我如手足,我絕不放棄。”
文竹靜靜看着他,忽然伸手拍了拍晴雷的肩膀,“那我陪你一起找,直到找到為止。”
晴雷微微一怔,回了一個字,“好。”
風過水面,泛起層層微波,遠方的天色漸漸暗下,将他們的身影拉得悠長。
他們在碎石灘逗留了一夜,稍作休整後,繼續前行至一處峽谷。
放眼望去,百丈懸崖劈開狹窄河道,濁浪在嶙峋怪石間炸成雪沫,宛如一條咆哮的巨龍盤亘。
此處名為“鬼門灘”,是黃河入海之前,最後一道急灘。
文竹仰望着岩壁猩紅的“鬼門灘”刻字,顯得有些局促,“相傳凡是落水之人,若被沖入此灘,十不存一。”
“将軍他……”
“不會。”晴雷沒讓他把話說完。
他收緊缰繩,目光如刀:“無論是何結果,我們都得先查清楚。”
二人下馬,沿着陡峭的小徑向下遊探查。晴雷走在前面,不時回頭望向文竹,生怕他跟不上。
文竹素來不願成為他的累贅,見他頻頻回頭,輕聲道:“大人莫要擔心,我從小跑腿兒慣了,腳程也比别人快些。一點點坎坷,不算什麼。”
晴雷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突然一聲悶雷滾過,狂風卷起黃沙,天地驟然變色。鬼門灘風雲變幻,名不虛傳。
“暴雨來了。”晴雷臉色微變,握住文竹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邊帶了一步,“跟緊我。”
文竹幾乎嗅到了他身上幹燥的野草味。
雨點如豆,頃刻砸落,腳下岌岌山路迅速變得濕滑。更糟糕的是,電閃雷鳴之下,山體轟然松動,大塊大塊巨石自上而下急急滾落,呼嘯砸向二人。
“危險,快躲開!”文竹低呼,誰知自己腳底一滑,竟直直朝懸崖邊跌落下去。
刹那間,文竹眼前一閃,腰間兀自纏上精鐵般的手臂,皂角香混着血腥氣撲面而來,雁翎刀深深劈入岩縫,铮鳴作響,震得耳膜生疼。
“抱緊我!”晴雷的低喝聲混在風雨裡。
文竹被迫将臉埋進少年胸口,隔着曳撒服聽他心跳如擂鼓,震得他渾身發顫。
亂石裹着斷木,紛紛從身側滾落。少年竟單手将他锢在崖壁間,臂膀隔着衣襟繃出淩厲線條。
待山崩聲漸歇,晴雷摟着文竹,飛身縱躍上山路平坦處。
大難不死,文竹這才驚覺,暗紅在少年肩膀洇開,他結結巴巴道:“大、大人,你受、受傷了。”
不知何時,滾石砸中了晴雷的肩膀,鋒利的石刃割破了皮肉。
“小傷無妨。”晴雷随手抹去血迹,瞄了一眼文竹,關切道:“你呢?可傷着哪兒了?”
文竹喘着氣,手掌擦破了皮,額角染着泥水,臉頰沒來由地漲紅,“大人又、又救了我一命。”
“沒事就好。”晴雷不以為然道。
直到雨勢稍減,他們才找到一處避雨的山洞。
安置好踏月和黑馬,晴雷生起篝火,脫下濕透的外袍披風烘烤。
文竹盯着篝火出神,熱氣升騰,玄色披風拂動,飄着淡淡鐵鏽味,夾雜着他身上的野草氣息。
“吃麼?”烤熱的炊餅突然遞到眼前。
文竹接過炊餅小口咬着,眼角掃過晴雷,見他赤着上身處理肩膀傷口,水珠順着肌理的溝壑滾落,淌過道道猙獰的傷疤。
文竹垂眼不敢再看,忍不住又偷瞄了幾眼。
“看夠了?”
帶笑的嗓音驚得他嗆住一口餅渣,急忙四處找水喝。咕噜咕噜,水囊癟了大半,總算緩解了尴尬。
文竹默默放下水壺,“大人,你經受過不少苦痛吧?”
晴雷随意披上中衣,白色衣襟随着動作晃過鎖骨,“這是錦衣衛的職責,也是我生來的宿命。”
“大人也信命嗎?”文竹擡眼看他。
晴雷系上衣襟,漫不經心地扣着盤扣,“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文竹捏緊掌心,半晌低聲道:“隻是覺得,大人身處這等險境,卻從不畏懼,也不曾猶疑,真真令人欽佩。”
晴雷搖搖頭,“人活于世,命數既定,但我從不信天定的命。我信刀,也信人心。人心若弱,命便是枷鎖;人心若強,命便是利刃。”
他看向文竹,眸色沉靜:“你信命麼?”
文竹怔住,指尖下意識蜷緊。自幼被迫閹割,失去凡人該有的所有可能性,自卑、隐忍,連活着都像是一種偷來的恩賜。
命運,從來都是高懸在他頭頂的鍘刀,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落下。
“文竹。”晴雷遽然打斷他的沉默。
“你既能随我走到這一步,便該明白,人不該被命運禁锢。你是你自己,不是某個人的影子,不是身份的束縛,更不是命運的棄子。”
文竹瞳孔微縮,猛地擡頭。
篝火映着少年的眉目,坦蕩而鋒銳。他像是橫亘天地的一把刀,斬強敵,逆風雪,從不向命運低頭。
“活着,不是苟且,也不是認命。”晴雷凝視着他,語氣笃定,“你不欠誰的,也不該被過去困住。”
文竹怔怔地看着他,離開京城的馬車上,小姐也說過同樣的話語。
在那以前,從未有人告訴他,他可以不活成某種模樣,也可以不将自己困在既定的陰影裡。他以為自己的一生不過如此,無論走到哪,都是寄人籬下。
可此刻,小姐與晴雷的話,如刀般化解了他心底的樊籠,讓他看見外面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