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楓微微一笑,月光映得他眉眼淡然如雪,“若我回不來,記得替我養着踏月,順便給我爹寄兩壇上等女兒紅。”
他明明說好了會回來。
可隻回來了一副軀殼。
晴雷感到胸口被人狠錘了一拳,他不信邪,反複質問:“你真是李家女婿?”
阿舟愈發慌亂,搓着手,局促道:“我、我也不記得自己成親了。”
李老爹踩了他一腳,低聲斥道:“你就記得吃了睡,睡了吃,還能記得啥。”
阿舟疼得龇牙咧嘴,委屈地剛想反駁,阿喜突然撲過來,笑盈盈地摟住他的胳膊,“哎呀,阿舟,你忘了?咱們早已拜堂成親了,是阿爹給你定的親。”
阿舟沒料到阿喜也跟着發瘋,怔愣道:“阿喜……”
阿喜笑得甜膩,指尖用力擰他的臉頰,擰得那塊血肉泛白,“你個榆木腦袋,連自己娶了媳婦都不記得了,真是個傻瓜。”
阿舟吃痛地縮了縮脖子,再也不敢回嘴——阿喜若不依不饒起來,他決然鬥不過她。
“這位軍爺。”
李老爹粗糙的指腹抹過婚書朱砂印,“你看看,這上面有記錄,經過官家認證,天王老子來了,他也是我李家人。”
老人渾濁的眼珠映着雪光,“就算他真是你要找的人,現在也隻是個給媳婦暖被窩的傻姑爺,他腦子摔壞了,不中用了。”
“你們不妨就順着他的心意,何苦為難他,也為難自己呢?”李老爹晦澀的嗓音,仿若鈍刀子刮雪。
風雪蕭瑟,落在晴雷的肩頭,冰冷刺骨。
文竹拉了拉晴雷的衣襟,低聲道:“大人,我們要不先回去?”
僵持下去,毫無意義。
晴雷目光依舊緊鎖在阿舟身上,看着他笨拙地将阿喜的碎發别到耳後,那一刻,印象裡時楓為蘇绾簪花的場景清晰如昨。
少年低下頭,聲音幹澀:“走。”
曳撒服的衣擺一甩,掃落了松枝上的積雪。
他不必回頭也知道,那傻子正盯着他腰間的雁翎刀。
走了幾步,文竹憂心忡忡:“我瞧着,時将軍不像是在裝,或許他真的失憶了。”
晴雷冷冷一笑:“爺自然不是裝的,但那老漁夫的話,定是胡謅亂扯,别有用心。”
他眼神堅定,語氣冷冽:“他們根本沒成親。”
阿舟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一雙背影消失在風雪裡,心裡堵得慌,說不上是難受還是憋屈。
他皺起眉,咬着牙,努力從腦海深處搜尋那些模糊的片段,可每當他試圖回憶過去,腦袋就像被重錘猛砸,疼得厲害。他悶哼一聲,擡手狠狠拍自己的頭,想要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敲出來。
“哎哎哎,你幹什麼呢?!”
阿喜見狀,連忙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再折騰自己,“你這傻大個,不會真被那兩人忽悠瘸了吧?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将軍?”
“哎呦。”她眼珠一轉,似發現不得了的大事,喜道:“瞧瞧我這腦子。沒準,你真是他們口中的‘爺’,不如趕緊叫他們回來,請你進将軍府這輩子吃香喝辣,我也好大賺一筆勞務費。”
将軍?
阿舟低頭看着自己掌心粗粝的老繭,那股違和感盤踞在心頭,揮之不去。
阿喜忽然又想到什麼,轉頭看向李老爹,狐疑道:“阿爹,你老實交代,咱家哪來僞造的婚書?被人告到官府,可是要坐牢吃鞭子的哦。”
李老爹歎了口氣,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紅紙。
“婚書是真的。”
阿喜瞪大眼睛,“阿爹,你不會糊塗了吧?怎麼就成真的了。”
李老爹:“這門親事,是我做主定下的。阿舟,這半年你在咱們家也不是白待的,如今你是阿喜的相公了,我把她交給你,以後要好好照顧她。”
李老爹年事已高,這幾年尤其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眼前阿舟為人憨厚老實,又是捕魚的一把好手。将阿喜托付給阿舟,他才放心撒手人寰。
阿舟茫然地看着李老爹,又轉頭看向阿喜,嘴巴微張,竟說不出一個字。
阿喜更是炸了毛,跺腳道:“阿爹,你講什麼笑話,誰要嫁給傻大個啊。”
可她嘴上嚷得厲害,耳尖卻悄悄染上了一抹紅意,眼底的神色更是慌亂,宛如被人撞破心思的小鹿。
阿舟睇着她微紅的臉頰,心裡那點怪異的感覺愈發強烈。
哪裡都不對勁。
可他終究沒能拒絕。
晴雷一夜無眠。
他靠坐在客棧窗前,指尖緩緩摩挲刀柄,眉頭緊鎖,眼底沉着風暴。
他不信。
怎麼可能?
他一路查探到府衙,花了銀子打點,又翻遍了當地的婚姻檔案記錄,結果竟發現——婚書真實有效。
阿舟,或者說李舟,确實在三個月前,與漁家女李阿喜成親,蓋了手印,存了檔,白紙黑字,滴水不漏。
晴雷盯着婚書存根,指尖幾乎要将紙張捏碎。
不可能。
他隐忍着怒意,又細細查了李老爹、阿喜、阿舟的身份背景,府衙給出的記錄與李老爹所言均一緻。
晴雷咬緊牙關,眼底翻滾着駭人的風暴。
“不可能。”他低聲吼道。
文竹試探道:“要不咱們去報官?若李家真有問題,官府總該出面調停。”
“沒用。”晴雷直接打斷,“他們護着漁民,不會理睬我們。”
果然,縣衙敷衍了事,甚至言辭犀利地警告晴雷不要再無端糾纏,否則休怪他們治他個‘擾民之罪’。
文竹遲疑道:“現在怎麼辦?”
晴雷沉默良久,攤開案上信紙,提筆疾書。
第一封信,發往京城,送給邵雲禮。
邵雲禮素來冷峻持重,精通刑律,擅長探案。若此事有疑點,他定能從蛛絲馬迹中找到端倪。
第二封信,發往蘇州,送給沈恪。
沈恪正在蘇州老家休整,手下握有重兵。假如他老人家派兵相助,縣衙絕不敢過問。
文竹見他寫完,忍不住道:“不寫給秦大夫?”
秦歡出身青州貴族世家,手裡控制整個山東省人脈。若他肯出手,興許比邵雲禮和沈恪更有效。
但晴雷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抹異色。
“不寫。”
文竹詫異:“為何?”
晴雷緩緩收起信件,“直覺。”
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哪裡都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