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難得的暖陽灑進農家小院,照得泥地泛着淺淺的光。院中站着大理寺卿邵雲禮,身後跟着晴雷、文竹等人,本就狹小的院落顯得更加局促。
李老爹蹲踞牆根陰影裡,背靠青磚圍牆,握着烏木煙杆,吧嗒吧嗒抽着旱煙。
“這位官爺,”他半眯着眼,吐出一串煙圈,不耐煩道:“您把俺們圈在這旱地,已經個把月了。阿舟願走願留,他自己說了算。可俺們又沒犯法,該放回海上去了。”
邵雲禮在一旁尋了張小凳,撩起青色長袍坐下,閑話起了家常:“放不放你們走,我可做不了主。您該清楚,蘇州這地方,不姓邵,也不姓李,姓沈。就算是知府大人,也得看沈家的臉色行事。”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不威逼、不許諾,軟刀子綿裡藏針,叫人心裡直發寒。
邵雲禮在沙洲吃過虧,他曉得與漁民打交道不能打官腔,要講百姓聽得懂的話,否則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還不如裡長的威懾力大。
李老爹低頭敲了敲煙鍋,磕出些殘灰落在腳邊,“官爺何必為難咱們老實人?再耽擱下去,開春的黃花魚可不等懶漢。”
“哎喲李老爹,你真是死心眼。”邵雲禮搖頭失笑,“喜事臨門,還惦記着黃花魚?怕是再過兩天,您就不想走了。”
屋裡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阿喜探頭探腦地走了出來。杏色的裙擺拂過門檻,揚起些許灰塵,她腳步急促,沒留神踢翻了一隻空竹簍,發出一聲悶響。
“什麼喜事?”她擡頭問道。
“當然是天降橫财咯。”
邵雲禮故意賣了個關子,側頭觑阿喜的反應,他曉得這丫頭是個财迷。
果不其然,阿喜擡手抹掉嘴角沾着芝麻糖渣,充滿好奇道:“多大的财?快說快說。”
邵雲禮翹起二郎腿,慢條斯理道:“沈老将軍要把寶貝女兒許配給阿舟,你們和沈家結為姻親,身價百倍千倍增長,往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難道不是天上掉下來餡餅麼?”
空氣倏地凝滞。
李老爹的煙杆“啪嗒”掉在地上,煙灰濺了滿地。阿喜睜大了眼睛,嘴巴張得足以塞下一整塊糕。
屋檐下幾隻麻雀撲棱棱地驚起,細碎羽翅拍打成風,吹得竹籬上晾曬的漁網東倒西歪。
阿喜感到不可思議:“娶沈姑娘?”
她仔細想了想,沈家大小姐平日裡對她頗為照顧,不僅買點心給她吃,還送她幾身花裙子。
這門親事,聽上去好像還不壞。
阿喜掰着指頭算了又算,阿舟這半年吃了她上百條魚,替她補過三十次漁網,還不算那些跑腿、打漁、采買的活計。
用一生的榮華富貴換這些,似乎是筆劃算的買賣。她忍不住開始幻想,住進沈家的大宅,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
李老爹沉默了一陣,開口道:“咱們這等小民,哪裡高攀得上世家小姐?這樁婚事,阿舟怕是做不得主。”
邵雲禮輕笑:“這是沈老将軍的意思,阿舟做不得主,你們更做不得主。”
一席話觸了李老爹的逆鱗,“我怎麼做不得主?阿舟是我李家的上門女婿,這婚書是裡正大人親自蓋的印。”
阿喜和阿舟雖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實。
邵雲禮的歎息,輕得像片雪花,“十兩銀子買的假婚書,怎經得起衙門的火漆印?這張紙,不過是騙騙晴雷、文竹罷了。”
他試圖說服李老爹:“阿舟入贅沈家,這是天大的好事。阿喜可作阿舟的妹妹,您老人家自然是阿舟的養父,往後你們一家都能享福。何必繼續打漁,過這風裡來雨裡去的日子?”
沈家開出的條件極具誘惑力,李老爹緩緩蹲下身,默默撿起掉落的煙杆。
門頭的風鈴輕輕晃了一下,發出悠遠而空靈的聲音,像是海面上傳來的低吟。
邵雲禮目光微動,心裡已有幾分笃定。老百姓眼皮子淺,稍稍許以好處,終究是拗不過現實。
還未等他徹底放松,父女二人異口同聲道:“阿舟願意嗎?”
邵雲禮笑道:“阿舟自然是聽你們的話。你們叫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
“這倒是,阿舟最聽話了。”李老爹得意道。
“你們在談什麼?”阿舟剛從外面歸來,手裡提着買給阿喜的頭繩,和李老爹的煙絲。
阿喜忽然莫名心虛,紅着臉道:“沒、沒什麼。”
阿舟目光掃過衆人,隐約察覺氣氛不對,他緩步踱向屋檐下的木架,将東西放好,皺眉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邵雲禮倉惶站起身,嘴角帶着顫抖的笑意:“阿舟,你小子運氣不錯,沈老将軍要将女兒許配給你,很快你就是沈家的女婿了。”
阿舟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抖,指腹蹭過木架上落了一層灰的竹籃,嗓音略顯幹澀:“你說什麼?”
“沈枝意,沈家嫡女,願意招你為婿。就是字面意思,贅婿,你懂嗎?”他不确定時楓的學識,有沒有跟着記憶一同消失。
李老爹倚在牆根,煙鍋殘存的煙絲燃盡,隻剩輕煙袅袅散開。
阿喜站在門檻邊,臉上挂着期待的目光。
顯然阿舟聽得懂,臉色瞬間變了,冷聲道:“不可能。”
阿喜不滿地叫道:“天上掉餡餅都不撿?”
她兩步上前,狠狠瞪他,“你這個傻大個。沈家什麼門第,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家裡想想吧!”
阿舟低頭:“我不喜歡沈枝意。”
阿喜叉着小腰:“沈姑娘怎麼你了?人家長得好看,出手大方,還給我買點心花裙,她哪裡不好了?”
阿舟嘟囔:“她壞。”
“哪裡壞了?”阿喜追問。
阿舟沉默不語,顯然不願多說。
他不能告訴他們,沈枝意根本不是表面溫婉善良的模樣。她心思深沉,手段狠厲,非普通人家女子可比。一言一行透着詭異,還不止一次試探他,控制他。
讓他娶她?
做夢!
阿喜被他吊起了好奇心,眯眼仔細打量他:“我怎麼覺得,你不是不喜歡她,而是怕她呀?”
阿舟搖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