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滄浪亭,籠罩在一片梅香氤氲之下。複廊外池水幽深如墨,瓦楞間殘葉堆積,老藤纏繞亭柱,枯枝斜探入水。
沈枝意立于“翠玲珑”館的冰裂紋窗棂前,銀紅織金長裙曳地,白狐裘披肩,指尖捏着一枝臘梅,睇着不遠處石橋上的身影。
橋上男人長身玉立,一身石青色長袍,劍眉濃長,鳳眸凜凜,眸底如滄浪池水,看似溫和平靜,實則波瀾暗湧。
沈枝意眉眼一彎,踮起腳尖,招手喚道:“阿舟哥哥。”
阿舟擡眸,神色淡淡:“沈小姐。”
那副疏離冷漠的态度,刺激了沈枝意的神經,她小嘴一撇,跺了跺腳,嬌嗔道:“怎麼還是這般生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喚我的,好歹叫我一聲卿卿嘛。”
說話間,她蓮步輕挪,來到男人跟前。裙底掃過青石闆積存的殘葉,帶過一陣香風。
淡淡梅香撲鼻,令阿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啊……好。”
他揉搓鼻子,囔囔學舌:“卿卿。”
大概誤以為天涼感染了風寒,阿舟縮了縮脖子,兩手習慣性地交叉揣進袖裡取暖。
一瞬間,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全無陰鸷冷漠将軍神情,倒真有些鄉下粗鄙漁夫的架勢。
一舉一動時刻提醒對方,他是阿舟,不是時楓。
可沈枝意一點都不嫌棄他,反而障袂莞爾一笑,相從萬事休。
“這才對嘛。”她伸出素手,掬了一捧青霭,解釋道:“你我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必拘禮。”說着,翻手拂去他衣襟上的一點塵埃。
阿舟偏了偏身子,沒躲開,也沒回應。
沈枝意眼底掠過一抹幽光。
過去半載的光陰,在她心頭碾過千重浪。她滿懷期許,千裡迢迢赴京,隻為與從小愛慕的竹馬相會。可誰曾想,時楓早已心有所屬,竟不惜為了蘇绾那賤人,單方面撕毀婚約,讓她在滿京城的貴女面前,顔面盡失,淪為了笑柄。
她不甘,憤怒,甚至想撕爛蘇绾那張狐媚子的臉。可面對時楓的決絕,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逼得她匆匆打點行囊,狼狽逃離京城,回到蘇州老家,獨自舔舐傷口。
就在她試圖忘卻這段屈辱時,時楓溺亡的噩耗傳來,硬生生将她打入深淵。她整日以淚洗面,茶飯不思,甚至生出以死殉情的念頭。若非父親苦苦相勸,她早已随他而去。
命運偏愛戲弄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那個“死去”的男人,竟又活着回來了。這一次她沒有猶豫,連夜奔赴黃海,将失憶的時楓牢牢攥回掌心。
曾經他為了蘇绾辜負她的情意,如今卻連蘇绾是誰都記不清了——真是大大的諷刺。隻要在他面前絕口不提蘇绾,徹底封死蘇绾這個人的存在,過往恥辱将一筆勾銷。
他是屬于她沈枝意的,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婿。她不會再給他選擇的餘地,更不會讓任何人破壞這天賜良機。
至于阿喜那對父女,在她眼裡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蝼蟻。她隻需稍施手段,蜜糖與大棒恩威并重,讓他們乖乖閉嘴的同時,又能達到掌控時楓的目的。
這場被攪亂的婚約,她會親手補全,織就一份錦繡如意姻緣。
想到這裡,佳人勾唇一笑,相邀阿舟共遊園林,玉手和煙弄枝梅。
“此園原是蘇舜欽變法失敗,貶谪吳中後修葺建造。他身雖遭貶,風骨不折,從此滄浪之名傳開。”
大約觸景生情,阿舟竟脫口而出兩句詩:“清風明月本無價,遠水近山皆有情。”
他果然記得!沈枝意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旋即笑着糾正他:“上句乃歐陽修所作,下句才是蘇舜欽寫的。”
阿舟撓了撓頭,茫然道:“我不曉得什麼蘇什麼修,随口胡說八道的。”頓了頓,艱澀道:“我隻會打漁織網,是個粗人。”
沈枝意唇角笑意更柔,“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阿舟哥哥不必在意。”
她溫和介紹:“此處清幽,适宜修身養性。阿舟哥哥不妨安心宿在這滄浪亭,莫被外人俗世所擾,對身心都有好處。”
哪知阿舟卻不接她的話茬,隻緊聲問道:“阿爹和阿喜住在哪裡?”
沈枝意眼底劃過一抹不耐,很快被笑意掩去。她背着手,輕快道:“放心吧,他們自然被好生安置着,過得舒舒服服,都快樂不思蜀了。”
她微微歪頭,露出一副乖巧俊俏模樣,“聽說阿喜姑娘喜食小食,我特意派人采買了蘇州最好的點心送過去。她高興得合不攏嘴,直言要在蘇州住一輩子呢。”
枯荷叢中驚起一群寒鴉,阿舟忽然想起,阿喜總是把最肥的魚偷偷塞給他,又怎會為了幾塊糕而不理睬他。
“我要見阿爹和阿喜。”阿舟咬緊後槽牙,語氣堅定。
沈枝意神色一僵,旋即伸手握住他粗壯的手臂,聲音嬌軟,楚楚可憐:“阿舟哥哥,你可知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她眼圈微紅,委屈巴巴:“我日日盼着你回心轉意,為你寝食難安,如今你終于回到了我身邊,你讓我、讓我如何舍得放開?”
說着,指尖收緊,眸光藏着一抹試探與掌控。
可阿舟的回應,是猛地甩開她的手。
“沈小姐慎言。”嗓音低沉而沙啞,像被海鹽腌過的舊纜繩。
男人突然的變卦,令沈枝意臉色陡然一沉,笑意盡褪,緩緩道:“他們過得很好,但若你執迷不悟,我可不敢保證,他們還能不能一直這麼好下去。”
她輕輕撥弄衣袖,漫不經心呢喃:“李家那條破漁船,若是臘月裡沉進冰河,怕是連屍首都撈不着。”
空氣瞬間凝滞。
阿舟眸色一冷,周身氣勢驟變,刹那間,殺意翻湧。他猛然欺身上前,一把掐住了沈枝意的喉嚨。力道之重,令她喘不過氣。
“你敢。”男人的嗓音低沉而森冷,仿佛從深海之底翻湧而出。
沈枝意大驚失色,雙手下意識拼命掰他的手腕,艱難如撼動磐石。她的臉憋得通紅,斷斷續續地喘息:“你……放手……”
男人毫無動容,五指收緊,眸底翻湧着陰鸷的光——那位叱咤風雲的“冷面閻羅”,終于回來了。
“我不管你們這些人胡亂搞什麼勾當,”聲音冷得像凜冬寒潮,“敢動阿喜和阿爹一根汗毛,我要你的命。”
沈枝意感覺眼前陣陣發黑,胸腔劇烈起伏,連呼吸都變得奄奄一息。死亡的陰影前所未有地逼近,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如何周旋,惟剩本能地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