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在官道上,車輪碾過冬日殘雪尚未融盡的泥土,留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轍印。窗外的景色疾速向後退去,天地蒼茫,偶有孤鳥展翅高鳴,倏地隐沒連綿山巒。
蘇绾倚着車窗,望着流雲被風吹散,心情恰似乘風破浪的漁舟,颠簸起伏不定。
文竹信中提及的漁民,究竟是不是他?如果真的是他,又怎會甘願做别人的上門女婿?
太多疑問在腦海翻湧,無從尋得答案。
自接到聖旨後,殷潛匆匆整頓車馬行裝,帶着蘇绾、秦歡、蕭染等人啟程北上,留殷夫人操持府中事務,照顧癱瘓在床的蘇夫人,以及無所事事的蘇盡歡。
盡管少年一再吵鬧着同行,理由是回京探望父親,可蘇绾冷冷道:“父親有姨娘照顧,母親卻隻你一個貼心好大兒。”
殷夫人不許蘇盡歡争辯,唯恐壞了殷潛的正事,斂目嗔道:“你留在家裡。”
少年撇了撇嘴,終究不敢再言。
正月尚未過去,一行人已踏上北行之路。
官道兩旁的楊柳開始抽芽,天空漸漸泛起春意的淡藍。旅途遙遠,沿途驿站屈指可數,馬蹄聲踏踏,這條通往京城的路,注定漫長且無可回頭。
一路上秦歡心事重重,與她交談少了許多,大部分時間待在殷潛車廂,似乎商議什麼機要。
蘇绾猜測,他們在商讨如何應對倭寇。其實她心中早有籌謀,暫時還未找到合适時機公開。
上一世沈恪抗倭時所用的策略,她清楚得很。她打算将這法子,“獻計”給這一世的沈恪,協助他達成勝局。此法固然雞賊了些,但準保能将倭寇一網打盡。
她隻是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貿然上門拜見沈恪,隻會引起對方猜忌。
而這道聖旨,恰如天賜良機。
沈恪乃福建都指揮使,必然也在受召進京的名單之列。如此一來,他們便能在皇城之中,正大光明地會面。
還有一事,要向沈恪查證:
文竹信中提到,沈恪已經在路上。倘若此事屬實,那麼答案,或許已經在他手中。
因此,她必須即刻進京。
寒風穿過半掩的車窗,拂起她鬓邊一縷青絲,随風輕輕飄蕩。
蕭染騎着駿馬,走在馬車一側,他歪頭觑着那雙靜默無波的眸子,舔了舔幹澀的唇角,“前面就是徽州了,今晚正值上元,你想不想去觀魚燈?”
自從經曆倭寇海邊據點一案後,蕭染對她的态度忽然大變,不再是趾高氣揚、針鋒相對的模樣,反倒有意無意地親近了許多。不僅買下全杭州最負盛名的點心塞滿了她的閨房,這一路更是處處為她挑好玩的、找好看的,仿佛要将世間所有風光熱鬧,都一一擺到她面前,讓她随心挑選。
少年懵懂的心思,蘇绾一目了然。
她與蕭染,實際是一層姑表親的血緣關系,蕭染才是她貨真價實的表哥。
她知道,但不說,也不能說。
蘇绾想了想:“既要觀燈,先得換身行頭,沐浴齋戒一番,方顯誠心。”她眯起眼,勾唇道:“不如你先去剃個頭?”
蕭染眨了眨細長的眼,不明白她話中何意。
馬車繼續前行,碾過一地斑駁光影,遠處徽州的輪廓隐約浮現。
上元節的徽州,燈火輝煌,照得整座城池流光溢彩。人潮川流不息,商販叫賣聲,孩童歡笑聲,笙歌袅袅,鳳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蘇绾提着一盞魚燈,薄絹為身,竹節為骨,燈火透出溫暖光暈,宛如遊魚戲水。秦歡走在她左側,修長指節提着蓮花燈,眉目清朗,溫潤如玉。
“嘗嘗這個。”他從袖中摸出一包蜜餞,“徽州特産,我剛買的。”
蘇绾拈起一顆蜜餞,正要入口,右側蕭染提着虎頭燈探身過來,“前面有雜耍,要看麼?”
少年竹月色襕衫在燈影下熠熠生輝,發髻也精心修剪打理過。看得蘇绾障袂偷笑,這個傻瓜竟沒意識到那句有關正月的俗語。
他該感謝她。
三人穿行在人群之中,蘇绾的魚燈被擠得東倒西歪,蕭染索性将她護在身前,虎頭燈高高舉起,為她隔出一方安穩之地。秦歡落後半步,目光落在蕭染扶着蘇绾的手上,眸色微暗。
“快看。”蕭染伸手一指。
蘇绾順着他的手指望去,街頭一盞巨大的走馬燈緩緩旋轉,燈影映出一段才子佳人的凄美傳說。
光影交錯,恍如隔世。
上一世,皇宮中的上元節,蘇绾打扮成小宮娥,踩着皚皚白雪,偷偷跑去冷宮與秦歡相會。
秦歡緊緊摟着蘇绾,像揣着塊寶貝一樣,不肯松開。
他們在燈火闌珊處熱吻。
往事不堪回首,秦歡怅然道:“燈影雖美,終究虛幻一場。”
這話聽得垂喪且不吉利,蘇绾望了一眼秦歡,猜度他是為了貴妃及廢儲之事煩擾。
“佛曰: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由衷地鼓勵他,“人活一世,何必分清楚現實與虛幻,到頭來都是夢一場,不如享受當下。”
秦歡聽得愣住。
忽然一陣風吹過,蘇绾的魚燈晃了晃,燭火險些熄滅。
秦歡将蓮花燈遞給蘇绾,低頭為她整理魚燈的燈穗。
蕭染則将虎頭燈塞進蘇绾另一隻手裡:“雙燈護體,百邪不侵。”
蘇绾哭笑不得,低頭看着手中兩盞燈,一蓮一虎,一柔一剛,恰如眼前的兩人。
蕭染唇角帶笑:“你選哪盞燈?”
秦歡靜靜看着她,沉寂無言。
這倆人,從剛才就感覺不對勁。蘇绾将兩盞燈各自塞回他們手中,撇嘴道:“我自己有燈。”
蕭染和秦歡對視一眼,又同時望向蘇绾,眼底皆藏着幾分無奈,幾分寵溺。
遠處的夜空驟然被煙火點亮,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蕭染興奮一指:“那裡放煙花呢!”
人潮湧動,蘇绾擠過幾個攤販,再擡頭時,秦歡和蕭染的身影已然消失。她回頭逡巡,四周盡是陌生的面孔。
“秦歡?蕭染?”她試着喊了兩聲,聲音淹沒在喧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