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複。
屋外響起一陣急躁的叩門聲,緊接着門被推開,一道颀長身影趸了進來。
竹月色襕衫尚沾着幾許寒露,蕭染随手抖了抖袖擺,水珠落向門檻,閃着細碎的光點。
他懶懶倚在門邊,目光掃過案上未及收拾的刻刀與木屑,“前面便是京郊大營,駐紮三萬精兵。因京衛指揮使殉職,暫由大理寺卿代為管理。”
秦歡聽得分明,不動聲色地将桃木簪納入螺钿漆盒,蓋上盒蓋,妥帖封存。
一連串流暢動作,引得蕭染狐疑的目光,他腳步一錯,湊近兩分,脖子伸得老長,盯着那方漆盒,“是什麼?”
秦歡撣了撣衣袖,随口道:“小玩意兒。”
蕭染不依不饒,修長手指搭上漆盒一角,非要打開來看。秦歡随手一拂,不徐不疾地将漆盒挪開,擡眸睇着他,“你還有别的事麼?”
“啧。”蕭染頗有些不甘地收回手,一屁股坐進太師椅,長腿搭在案邊,“她不見得喜歡木頭。”
秦歡拂了拂案上殘留木屑,漫不經心道:“我自己留着。”
這一路,蕭染這孩子好似開了屏的孔雀,各種争奇鬥豔,處處跟人争搶,就為了博得美人青睐。
狼崽子一樣。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冷硬得像塊石頭,一門心思隻想替母親争得名分,在這京城權謀之中搏出一席之地。如今鐵樹開花,竟然對蘇绾動了心思。這個傻瓜還不知道,自己同蘇绾是親表兄妹。
着實令人頭疼。
少年眯起細長的眼眸,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扶手敲了敲,胸有成竹道:“美人愛金玉。”
秦歡微微一笑:“你且試試看。”
這郎中一貫笑裡藏刀,讓人不寒而栗。蕭染盯了他片刻,終究敗下陣來,懊惱道:“罷了罷了,不提這茬。”
他将搭在案上的雙腿放下,坐直了身子,語氣一轉,正色道:“那姓邵的不在京營,沒什麼好擔心的,咱們直接沖過京郊,保準不會有任何事情。”
此刻,殷潛車馬進入順天府境内,落入眼前首要障礙,便是駐紮在京郊六十裡地的兵營。
秦歡淡淡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毒蛇堂的堂主這回事?”
蕭染一怔,眼神不自在地在房梁繞了一圈。
半年前,畫舫與山寨兩案合并,京營早已将蕭染當作頭号通緝犯,懸賞巨額賞金緝拿他。他之所以還敢在京郊周遭活動,不過是仗着地盤熟悉、身手敏捷,未被圍剿而已。
蕭染抱臂靠向椅背,不屑道:“我會怕那些雜頭兵?再說了,我也不是為了發洩私憤,都是聽從朝廷安排調遣。我可是皇帝老兒親口承諾的暗衛。”
從前或許是這樣,可如今大不同。
溫如初已入内閣,想必打通了朝堂各處人脈,爪牙甚至滲透入皇帝控制的錦衣衛。若真要清理舊賬,怎會輕易放過蕭染?更不可能放過他秦歡。
此去入京,四面楚歌,如羊入虎口。
事實證明,小侯爺還是太年輕。
蕭染不信邪,率先帶人前去探路,誰知才走出不到二十裡的路程,一隊金甲騎兵從林間驟然殺出,馬蹄轟鳴,卷起大片塵土,長槍凜厲直指自己。
他的人馬立刻警覺,兵刃出鞘,雙方劍拔弩張。原以為隻是尋常守軍,交手以後方知,五軍營的騎兵行動迅猛如雷,戰陣攻防一氣呵成,完全不似蕭染口中“雜頭兵”可比。
蕭染殺得大汗淋漓,不料一匹黑馬不知從哪沖了出來,馬上坐着一位将軍。
蕭染眯眼望去。
來将大約三十歲年紀,身着青色窄袖官袍,外罩玄鐵輕甲。目光沉靜如深海,五官深邃而淩厲,渾身上下透着一絲不苟的嚴謹氣息。
大理寺卿邵雲禮。
雖已卸甲多年,眉宇間仍存戎馬氣魄,縱然身居廟堂,風霜打磨了鋒芒,依舊不改沙場馳騁的果決,沉穩而危險。
“你不是在後方車隊嗎?”少年滿臉驚奇。
邵雲禮單手拉緊缰繩,淡然道:“本官一直都在京營駐紮,不知你在說什麼。”
顯然,自己落入了敵人挖好的陷阱,蕭染隻得咬咬牙,硬着頭皮迎戰。手中狼牙槊沉甸甸的,槊頭殺意彌漫。他一拉缰繩,戰馬高高揚起前蹄,霎時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
對面邵雲禮橫握丈八蛇矛,矛尖寒芒閃爍,睇着敵人疾馳而來,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雙腿猛夾馬腹,戰馬如雷霆般奔馳。
二人幾乎同時提速,馬蹄踏碎黃土坷垃,卷起兩股飛塵,踩着朔風呼嘯而過。
蕭染握緊狼牙槊,雙臂蓄力,一槊橫掃,直取對方胸膛。邵雲禮蛇矛一挑,精準地勾住槊身,順勢一壓,逼得槊頭下沉,攻勢瞬間被削去幾分。
蕭染趁勢變招,手腕一翻,狼牙槊迅速回撤,旋即一記狠辣力劈,直刺向對方馬腿。
邵雲禮蛇矛陡然一橫,矛杆磕開槊鋒,借勢翻腕,矛鋒直指少年胸膛。
這一矛快如疾風,帶着呼嘯破空之聲。蕭染急忙側身躲避,狼牙槊空中一繞,堪堪擋下襲擊。然而兩股巨力相撞,震得他手臂發麻,戰馬也被這一擊震得後退半步。
邵雲禮未給他喘息的機會,蛇矛迅猛回旋,緊接着矛頭一抹,矛身直直拍在少年肩頭。蕭染來不及收槊回防,整個人從馬背上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狼牙槊“铛”一聲跌落進泥土。
蕭染咬緊牙關,掙紮着想爬起,然而丈八蛇矛已穩穩懸在咽喉上方,矛尖再近一分則刺穿血肉。
邵雲禮居高臨下,睥睨着他,“你輸了。”
蕭染盯着蛇矛鋒刃,喘息片刻,終于舉起雙手,認了輸。
短短一炷香,毒蛇堂堂主便被人“恭敬”地請上了馬,浩浩蕩蕩送進軍營,堂而皇之成為座上客。
帳内光影晦暗,甲胄铿锵,蕭染雙手被縛,被按坐席前。他感到十分懊惱難堪,自己怎麼就被捆成了豬仔。又感慨十足,這幫大漠兵痞,一個比一個難打,他就從來沒赢過,真是窩囊到家了。
小侯爺狠狠啐了一口。
不經意擡眸間,恍惚掃過主位,翹腿打坐另一位玄袍将軍,劍眉英挺,鳳眸杲杲,不怒自威。
蕭染隻覺心内一顫,那雙眼化成灰他都認得——正是京衛指揮使,“冷面閻羅”,時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