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門打不開的。”那人低聲道,語氣帶着萬分惆怅。
時楓沒回應他,緊緊盯着那三道鎖。
他翻出随身火漆與銅絲,吩咐晴雷:“你盯住走廊那頭,任何風吹草動立刻通知。”
晴雷點頭,拔出雁翎刀,悄然沒入暗影。
時楓跪伏地面,手指靈巧撥弄銅絲,火漆封住鎖孔邊緣,灼燒之後迅速冷卻成型。這是一道古法破鎖術,早年經軍營傳授,專為特殊場合準備。
很快,第一道鎖,“咔哒”一聲松動。
第二道稍作停頓,也終于脫落。
等到第三道,花費了不短的時間。汗水悄然浸濕了鬓角,但他手法絲毫不亂。
“啪。”
鐵鎖落地,清脆響聲如暮鼓晨鐘。
厚重的鐵門緩緩開啟,鏽迹摩擦發出咯吱聲,仿若老獸蘇醒。
屋内光線比外頭更暗,唯有桌案前點着一盞青銅油燈,火苗微弱搖曳。
桌案前坐着一位白衣男子,鬓發略長,面色清寒如玉,左手正握着一支狼毫筆,在紙頁穩穩地寫着字。
筆迹隽秀,法度森嚴,毫無顫意。
時楓鳳眸一凜。
“溫如初。”他沉聲道。
寫字的男子停筆,擡眸望來。
那雙桃花眼清澈如昔,透着疲憊與淡漠,仿佛千年沉眠蘇醒,眸光掠過時楓與晴雷,最終停在蘇绾身上。
溫如初笑了。
“原來是榆白兄。”
燈火搖曳,桃花眼底恍若落下一道時光的影,字迹未幹,清香猶在。
原來自黃河渡口一役之後,溫念便“鸠占鵲巢”,将重傷右手、幾近廢人的溫如初秘密禁锢了起來。自那一刻起,溫念搖身一變,冒名頂替“溫如初”,步步高升,終得如願入閣,權傾朝野。
至此,溫如初方才終于看清這個所謂“神仙”的真面目。對方處心積慮,暗中布局,足足等待了兩年,将他一步步誘拐進深淵陷阱。
溫如初痛定思痛,但為時已晚。他與忠仆遠舟一同被囚禁于密不透風的私牢,從此不見天日。他曾試圖逃脫,卻因身體殘傷、守衛森嚴,屢屢無果。
時光如水,歲月流轉。
他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是背叛他的發小兄弟打開了三重鐵鎖,重燃天光。
忽然,一名男仆自房間暗處緩緩走來。
燈影沉沉,映出一張慘不忍睹的面孔。左臉皮肉扭曲焦黑,大片燒傷痕迹從顴骨蔓延至頸側,皮膚緊繃如枯樹皮,連眉眼的輪廓都被撕裂變形,隻剩一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透着警覺。
他聲音低啞破碎,像生鏽的鐵片刮嗓子眼兒:“主上,時間不多了。”
正是溫如初的貼身随從,遠舟。
那日黃河渡口,溫如初右臂重傷,而溫念竟不顧溫如初死活,趁亂獨自登上竹筏,抛下二人先行逃跑。
一聲巨響撕裂天空。
火光吞天,炸波席卷而來。遠舟反手将溫如初護在身下,結果自己的後背和半張臉被燒得血肉模糊。
他們被水沖至下遊岸邊,僥幸未死。結果卻被折返的溫念捉住,押回了京城,幽禁于溫府地牢深處。
九死一生,換來的卻是無盡黑暗的囚禁。
“爺,走不了了。”晴雷提醒道。
時楓眼角一跳,剛才那一點點耽擱,錯過了交接的關鍵時機,守衛已經回來,出口也被徹底封死。
溫如初垂下眼,語氣苦澀:“是我拖累了大家……”
“少廢話。”時楓粗暴打斷他。
眼下緊要關頭,應是團結一心,衆志成城,殺出一條血路,方有破敵餘閑。
可是她……
時楓望向躺在塌上的蘇绾,依舊閉着眼,臉色蒼白,氣息如絲。
一直昏迷着也不是辦法,過去每次當他費力營救蘇绾時,她都處于暈厥狀态,溫家那次是,黃河渡口也是。
這對于她來說,并不公平。
蘇绾是這部戲的女主角,怎麼可以關鍵時刻總是睡着呢?
所以,她必須立刻醒來,親身體驗整場戲的高潮部分,并親眼見證他是如何親手殺掉溫念這個惡魔。
“這半年來,她有什麼變化嗎?”時楓問道。
“變化?”春蟬聲音透着惶恐,“小姐很怕水,因為那次黃河渡口事件……”
她瞥了一眼時楓,“從此以後,小姐看不得水,遇水必暈厥。每次渡河,秦大夫都要給小姐開一記安神的方子,讓小姐睡上一整天,什麼都不知道才行。”
說這話的時候,溫如初身子顫了顫,似乎思緒也跟着陷入無邊的痛苦回憶。
“怕水?”
時楓眉頭一緊,記憶裡山洞場景浮現腦海。蘇绾那時候也是昏着的,被他抱着直接丢進水潭,冰冷的潭水蕩醒了她的神智。
“榆白,你不會是想……”溫如初面色驟變。
“值得一試。”時楓倏地擡頭,語氣堅決,“我要賭一把。”
他望向角落那口大水缸,缸壁滿是灰塵,裡面的水還算清澈。
春蟬忽然慌了神,“秦大夫下了不知多少藥方,都沒能将小姐救過來。貴妃娘娘也說,小姐的病症棘手,須靜養。”
“他懂個屁。”時楓厲聲回頭,“軍營裡死人是按袋裝的,不是靠眼淚救回來的。”
言畢,時楓自懷裡掏出布包,打開來看有一枚烏黑藥丸。他将藥丸碾碎,溫水喂進蘇绾口中。
“這是避水丹。”晴雷解釋道:“叫花子老道留下的,命懸一線時可用。”
沒有人再說話。
蘇绾被緩緩浸入水中。
冰冷水面泛起細碎漣漪,她安靜得令人心驚,長發緩緩飄散。
時楓死死盯着水面。
忽然将她拽起。
蘇绾眼睛緊閉,唇色慘白,身子冰涼,軟垮在他懷裡。
時楓低咒一聲,“他娘的。”抹去她眼角的水珠。他咬了咬牙,再次将她按了下去。
水花飛濺。
蘇绾的身影,如落葉般緩緩沉浮。
“瘋了。”春蟬撲上去就要拉人,“她會死的。”
晴雷扣住她,額角冷汗直冒:“再等等……爺自有分寸。”
時楓再次将她拎出水面,拍打她的背脊,掰開她的下颌,“給我醒來!”
她頭一歪,依舊不動。
春蟬已哭不出聲,晴雷的手在顫抖。
溫如初站在一旁,臉色沉如死灰。幾次欲言又止,手也不自覺攥成拳,“你确定這樣……她撐得住?”
“最後一次。”時楓語氣冷靜得可怖,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第三次,他将她沉入水中。
屋内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他單膝跪在水缸旁,掌心抵住蘇绾的後背,感知她心跳如線。
他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輕哼唱起夢中的童謠:
“救世将軍降臨,
殺破黎明攪亂天陣,
世界即如指掌大,
翻雲覆雨。”
聲音不大,穿透水面,像一根黑暗垂下的繩索。
突然,蘇绾的眼睫毛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