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私牢果然不同于官署衙門的地牢,沒有濕冷泥水,也無血迹斑斑的刑具。石壁打磨平整,地面幹淨無苔,通道兩側嵌有通風口,裡外透着新鮮空氣。牆壁蠟燭燒得明亮,周圍布置了隔音層,連木闆内都鑲嵌了絲棉。
轉過一個彎角,前方忽聽喧嘩,幾名守衛聚在換班小間内,正分飲喜宴餘酒,滿室充斥着酒香與肉味。
“唉,聽說少夫人長得不賴,就是個瘋的。”
“瘋的也值錢啊。今晚洞房,少爺鐵定折騰得不輕。”
“我聽說,夫人好像被綁着送走了,老爺也沒了。”
“噓,小點聲!别讓‘那個人’聽見,否則咱們小命都玩完。”
“哦哦,瞧我這記性,不能提這些東西。”
“那個人?哪個人?”時楓眉頭一沉。
晴雷低聲提醒:“交接班就在這一刻,後邊三人還沒到,前邊兩人還在喝酒,再等半盞茶,他們就會封門,我們就沒機會了。”
時楓目光銳利一掃,瞧見一架空置酒桶。他擡手扔出一小塊石子,精準落在酒桶上方,發出“咚”一聲悶響。
“誰?!”守衛警覺地站起。
“老鼠吧。”另一人不以為意。
“你去看看。”
“我去?你不是号稱‘飛毛腿’嗎?”
兩人推搡幾句,最終一個守衛拖着長刀,極不情願地推開房門。
就是現在。
趁着房門遮擋的空隙,時楓與晴雷飛一般掠過走廊,躲過了守衛的視線。
身後傳來守衛驚呼:“媽的真是老鼠,吓老子一跳!”
另一名守衛探頭張望,隻看到燭火跳動,未察覺兩人蹤影,“你丫挺的,喜酒喝多了吧。”
二人避過了守衛,迅速穿行走廊。
私牢的深處結構更為嚴密,越往内走越是死寂無聲,空氣裡隐隐帶着檀香味。
“前面。”晴雷頓住腳步,指向一扇青鐵門。
這扇門高及兩丈,上頭貼有封簽。門外設有一道新鎖,牆邊立着一座銅香爐,點着安神香。
時楓靜靜立在門前,“她在裡面。”
晴雷摸出鎖匣與工具包,半跪下身,熟稔撬鎖。
時楓擋住光線,“動作快點。”
不知過了多久,“咔哒”一聲,鎖芯斷開。
門縫初啟,一股幽冷檀香撲面而來,混合着鐵鏽氣息。
忽然,一道銀光閃過,破空之聲如毒蛇掠喉,目标直指時楓眉心。
時楓早有警覺,手腕一轉,輕描淡寫将銀鍊擒于指間。他反手一拽,鍊尾發出一聲脆響,帶動門後一道人影瞬間跌倒。
“别動。”時楓沉聲。
那人借着慣性踉跄兩步,卻在擡頭的一刹那連呼吸都停滞了。
“……時将軍?”
正是婢女春蟬。
小丫頭臉頰紅彤彤的,眼神既震驚又激動,
“真的是将軍,您全都想起來了?”春蟬一時看呆了眼,手裡銀鍊不知不覺滑落地面,叮當作響。
時楓點點頭,“多虧你的雲雀,引領我們來到這裡。”
晴雷四處逡巡,狐疑道:“怎麼隻有你一個?無霜呢?”
“她……”春蟬一聽,渾身戰栗不止,繼而又陷入沉默。
晴雷臉色變了。
時楓立刻有所察覺,他拍了拍春蟬,給她吃定心丸:“既然我回來了,一定給所有人讨回公道。”
大将軍的話語,簡短有力,令人信服,給了春蟬希望的鼓舞。
她激動地點頭:“嗯嗯,時将軍,您快救救小姐。”
她回身推開一張矮小屏風,露出整間密室的輪廓。
空間還算寬敞,牆面用深色松木闆貼飾,上端開有四寸見方的天窗栅欄,透入外界最後一縷殘陽餘晖。橘金色的光芒灑落,勾勒出女子卧榻而眠的輪廓。
蘇绾靜靜躺在塌上,眉眼閉合,發散如墨,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她穿着一身婚服,紅色衣擺随呼吸輕微起伏。
她并非毫無生機,但氣息微弱。
“她昏迷了多久?”時楓沉聲問。
“已經十天了。”春蟬低聲回道,眼圈泛紅,“小姐受了些刺激,精神有些恍惚。後來,被溫念摸了兩下頭,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時楓蹲下身子,睇着蘇绾的面容,手指貼近她鼻息,在臉頰處刮了刮。
實實在在的碰觸感,熟悉又陌生。
一刹那間,眸底藏不住的痛意一閃而過。
“我來了。”他低聲呢喃。
将近一年的思念,化為一江春水,汩汩向東奔湧。
可他來不及傾訴愁腸,立刻将蘇绾打橫抱起,懷裡的小人輕得似一羽鴻毛,讓人心疼。
春蟬一邊快速收拾細軟,一邊提醒道:“黃昏之時,地牢外守衛會換一次班,咱們必須趕在下一輪前出去。婚宴已經開始了,之後巡邏人數會加倍。”
時間不等人。
她上前拉住晴雷,急着道:“咱們現在就得快離開。”
晴雷愣了一下,他還沒從無霜出事的震驚中回過神。
“想留下的話,我不攔着你。”時楓抱着蘇绾,擠過愣神的晴雷,率先踏出牢房,朝暗廊深處疾步而行。
剩下兩人一并追随過去。
由于隔音效果不錯,走廊盡頭安靜異常。右手邊不遠的拐角,有一間房引起了三人的注意。
房門顔色略深,邊角包着鐵皮,門闆嵌有三道橫鎖,每一道都厚重沉舊,邊緣泛出黑黯鏽迹。牆壁沒有窗戶,底端鑲嵌一個僅尺寬的小鐵門洞,邊緣裝着一圈黃銅滑槽,明顯是專供投食所用。
時楓問道:“裡面有人嗎?”
春蟬看了一眼,“不知道是誰,我的雲雀自己飛過去一次,回來後羽毛全豎了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吓着了。裡面發出過幾聲低吼,像是獸聲,又像是活人的壓抑哀鳴。”
時楓鳳眸深了幾分。
他忽然記起剛才地牢巡邏守衛的閑言碎語,有人曾經提到過“那個人”。
不知溫念藏着怎樣的秘密。
“探一探不就知道了嘛。”晴雷這會子心情稍微好點,蹲下身查看門洞。
“咔哒”一聲輕響,插銷開啟,小鐵門緩緩打開。
一股潮濕陰黴的空氣撲面而來,感覺比别的房間都要沉悶幾倍,看樣子裡面的人已經住了很久了。
晴雷眯起眼,小心将手掌探入門洞,向兩邊摸索一番。
可他的手才探進去寸許,猛地被什麼狠狠一扣。
“嘶——”疼得晴雷倒抽一口涼氣,他試圖掙脫,發現那隻手掌力量驚人,拇指扣着虎口,幾近掰斷骨頭。
“噫!”晴雷低喝一聲,抓住門框借力掙紮。
時楓眼眸精光一閃,迅速放下懷裡的蘇绾,左手按住晴雷肩膀,同時右手探入那小洞,拉扯手臂幫助晴雷發力猛抽。
“唉!”門洞内那隻手被兩人的力量逼得松開。抽手力度太大,晴雷跌坐在地,手背立刻紅腫起來。
“夠狠。”他低聲咒罵,“若不是他被困得久了,屬下怕是要斷腕。”
觑着門洞的黑暗,時楓沉聲道:“閣下是何人?”
門洞那邊長久地沉默着。
裡面黑得像一口井,唯有微弱的喘息聲回蕩在濕潤空氣裡。
許久許久。
歲月沉澱了一整段往事,一道低啞如破鐘的嗓音,幽幽傳出:
“好久不見。”
時楓鳳眸一凜。
空氣陡然凝固,似有舊債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