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在山林間為她披風擋雨,在黃河畔為她抵擋萬鈞的男人。
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她張了張唇,卻發不出聲音。喉嚨堵着千言萬語,翻湧而上,又盡數哽住。
她靜靜地看着他。
淚水無聲地滑落,如夜雨落檐,滴滴答答,止也止不住。
時楓将她緊緊抱進懷裡,下颌抵着濕潤的鬓發。
他的肩膀微微顫抖,淚意悄無聲息,滾落發絲,濕了錦被,也濕了她的心頭。
兩人沒有言語。
一動不動相擁着,天地之間,隻餘此刻,隻餘彼此。
淚水在沉默中交彙,像一場悄然流轉的告白,将彼此的靈魂緊緊纏繞。
一切言語都已多餘。
活着,已是萬幸。
還在彼此懷中,便是全部的答案。
周圍靜得出奇,天地不忍打擾這場難得的重逢。
不知是誰先哽咽了一聲,像石子入湖,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春蟬雙手掩面,抽泣着:“太好了……小姐她……太好了……”
晴雷站在一旁,腦子裡想的不止是眼前,還有無霜……喉頭滾動幾下,終究别過臉去。
溫如初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靜靜望着一對淚眼相擁的妙人。這一幕,像是撕開了他心口一道傷疤,冰封的情緒順着縫隙悄然流出,刺得他連呼吸都感到鈍痛。
“好、好……”他喃喃自語,聲音極輕,藏着不願言說的羨慕與釋然。
衆人皆低頭拭淚。
可時間不等人。
外頭腳步趨近,風裡隐約帶來兵刃輕響的回音。危機近在咫尺,半步之差,生死分界。
時楓擦去臉上淚痕,“哭夠了,就走吧。”
他站起身,眸光一掃,迅速布置突圍之策。
晴雷打頭陣,正面擾敵。
溫如初與遠舟分守左右,斬首制敵。
他自己抱着蘇绾,從中央推進,穩為中樞。
春蟬執銀鍊墊後,封死退路與尾襲。
沒有人質疑,也沒人猶豫,每個人都明白,這是一場必須殺出去的巷戰。
門開。
長廊昏沉,火把照不盡的暗影裡,七八名守衛各據一隅,如狼似虎。門扇開啟的一瞬,他們警覺地偏過頭。
下一息,殺機陡然暴起。
晴雷當先沖出,身影破空,雁翎刀帶起一片風雷之聲,瞬間放倒門側兩名守衛,空氣中回響着骨裂與怒喝。
左翼,溫如初銀劍封喉,重重一擊,敵人血濺石壁。
右翼,遠舟身法淩厲,刀未收人先死,幾息之間連斬兩人。
時楓懷裡抱着蘇绾,行動稍有不便,可他幽影穿梭,反手拔刀,刀尖一挑,敵人血花怒放。
春蟬守在最後,銀鍊如蛇般翻卷,劃開空氣,逼退來敵。
守衛前後夾擊,企圖封死逃路。
但在時楓布陣之下,五人行進如一,攻守有度,毫無破綻。
以至于每個人心裡都充滿了自信,認為此行絕對能成功。
巷戰短促激烈,金鐵交鳴,火光映紅牆壁。長廊空間狹窄,短兵相接,雷霆震天,慘叫聲不絕于耳。
很快,最後一名守衛掙紮着逃跑,被春蟬一鍊鎖腿,拉回晴雷刀光之下,喉頭破開,隻餘瀕死的哼聲。
一地屍骸,寂靜如墓。
“清路。”時楓命令道。
衆人立刻嚴肅整隊。
“往那邊。”時楓瞥見轉角處的地牢入口,喝令衆人轉向。
衆人沖出地牢石門,已是暗夜時分。
正欲折返來時的地道,忽聽前方一聲低笑,如同銀針劃破黑布,夜色驟然繃緊。
“這麼快就想走?”聲音不緊不慢,尾音微揚,“不等我敬你們一杯喜酒?”
衆人倏然止步。
火光一晃,溫念自廊角緩步而來,朱紅吉服裹身,周身無半點煙火氣,宛如赴宴新郎,而非斷人生死的判官。
身後十餘名死士如影随形,一列橫陣封死了唯一出口,氣勢如山壓頂。
溫念緩緩掃視衆人,目光落在時楓懷中的蘇绾身上,揶揄道:“還未入洞房,新娘就要逃婚?這般匆忙,問過我了嗎?”
火光映着他眼底,照不進萬年冰窟。
其實溫念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蘇绾,而是那個抱着她的男人。
時楓。
那一刻,溫念如遭雷擊,險些踉跄跌倒。
他千算萬算,算盡了朝堂上的刀鋒,也算準了牢獄中的伏擊,甚至将蘇绾當作誘餌,故意調開敵勢。
唯獨沒算到,時楓竟然沒死。
這個人,就像是命裡一場永不徹底熄滅的業火,明明已經被他親手送入地獄,卻又執拗地,一次又一次,從灰燼深處翻身而起。
溫念忽然想笑。
原來此前的機關、埋伏、暗殺、詭言……全都成了笑話。棋局推演到這一步,一着錯,滿盤皆輸。
他扪心問自己,到底錯在哪一步?
想了許久,仍沒有答案。
隻能歸結于四個字:命大難殺。
此人命硬如鐵,劫數不斷,總能逆境翻盤,偏偏還帶着蘇绾一起。
那張臉,縱使換了衣甲、覆了風塵,也依舊清晰如昨,仿佛刻進了骨血。
上一世,城門樓風聲獵獵,烽火染天。兩軍對峙,他與時楓宿命決裂,終成死敵。
溫念身負重傷,已至強弩之末。可時楓仍步步逼近,盛着熾烈的恨意與絕望。
一槍破空,貫穿胸膛。
胸骨碎裂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溫念踉跄着倒下,在一片血泊裡喘息,視野逐漸模糊。
可他沒有死。
他強撐着,在最後一息時施展“閉氣訣”,讓身體進入假死狀态,心跳微不可察,血液緩緩凝滞。
時楓信了。
男人跪在燒成焦炭的蘇绾面前,淚如雨下,低聲呼喚着她的名字,像一頭窮困潦倒的孤狼。
溫念悄悄摸到身側地上的一柄短刃,趁時楓不備,從身後遽然刺他。
正中心窩。
血湧如泉,時楓瞳孔驟縮,緩緩回首,眼裡滿是憤怒。
“你……”
“抱歉啊,”溫念低聲笑着,嘴角淌着血,“是我赢了。”
時楓倒在蘇绾腳下,血染雙人。
可溫念也沒能堅持太久。他體内經脈裂斷,生命之燭随風搖曳。
氣息将盡之際,金鈴聲自遠處響起。
身披紅金袈裟的異域高僧浮現虛空,目光澄澈如水,透着不屬于塵世的慈悲。
大慈恩寺的番僧,慧明法王,現身說法。
溫念苦笑:“法王,我不甘心。”
慧明沉吟良久,“這一世,你已無力回天。”
“大千世界,生滅流轉,若你執念不消,不如堕入輪回,從頭再來。”
他盤膝坐下,口誦梵咒,周身生出神秘光華,法相莊嚴。
轉動轉經輪,引動輪回交彙,聯通另一世的“慧明法王”,将這一想法如實告知。
天地裂開一道縫隙。
溫念猶豫了一下,終是擡首走進另一個世界。
帶着前世的仇、今生的執,重新布下一盤更大的棋局。
光華流轉,往事如風。
溫念眼底閃過一絲恨意,很快被笑意覆蓋。
“來得正好,”他啐了一口,“這筆舊賬,是時候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