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驚世決鬥,似乎比觀衆實際感受持續得更久,足足經曆兩個時辰。
天地複歸清寂。
晨曦緩緩揭開夜的帷幕,天邊雲霞翻湧,曦光斜斜灑落庭院,映着血迹斑駁的青石磚。
兩位生死仇敵,已經決出了勝負。
時楓單膝撐着長刀跪地,仿佛一尊威武不屈的雕像。胸口仍在滲血,咬牙不語。
蘇绾靠着廊檐坐着,她拉了拉晴雷的曳撒服。
晴雷立刻明白了,輕手輕腳地抱起她,送至時楓的懷裡。
“時……時……”她想叫他的名字,卻隻吐出殘音。
男人眼裡的冷厲,如春雪消融。
“乖寶,我沒事。”他說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她。
他瞥了一眼倒地的溫念,拍了拍蘇绾後背,語氣笃定道:“他再也不能傷害你了。”
蘇绾鼻尖一酸,手臂環住他的脖頸,臉頰埋進他的肩頭,怎麼都不肯擡起。淚水打濕了沾血的衣襟,也沖淡了滿身的殺氣。
晨光一寸寸鋪滿庭院,拂過相依相偎的一對妙人的輪廓。
溫念仰面躺倒在地,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自肩頭斜劈至胸口,吉服破裂,錦繡沾血。
一旁靜觀許久的溫如初,此時緩緩趸步上前,停在溫念的身旁,俯下身子睇着他,淡淡道:“先生算天算地,可曾算到今日的下場?”
“過去這大半年來,我日思夜想,想我溫如初,自問才智不差,怎就誤入歧途,一步步走進你挖好的陷阱?”
“你說自己是神仙下凡,是來助我登高位,修大業的。我信了。”
“你說你看中我,是因為我命格清奇,肩負氣運,我也信了。”
他歎口氣,“哎,都怪我自視清高,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子,才會着了你的道。”
“直到如今我才看明白,你根本不是什麼神仙高人,你是來篡我的命,奪我的一切。”
溫如初直視着那雙長得與他一模一樣的桃花眼眸,字字如釘:“你從頭到尾都在利用我。等我替你鋪好前路,你就會頂着我的名字,穿進我的皮囊,活成你自己的人生。”
“你妄想偷天換日,可惜終究錯算了一件事。我是溫如初,不是誰的傀儡。你的那些野心,注定要一敗塗地。”
說着,他伸出左手,拍了拍溫念的臉,嘴角一斜:“你猜,是誰在背後策劃,引來了你的仇敵?”
溫念一聽,瞳孔驟縮。
原來溫如初雖身陷囹圄,但他畢竟是溫府真正的少主,早年培植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屬。溫念自恃掌控大局,卻未曾察覺,那些看似對他唯命是從的家丁打手裡面,早已潛伏了數名溫如初的親信。
這些親信四散潛行,尋找能夠反敗為勝的契機。直到某日,他們偶然獲悉一個秘聞——前京衛指揮使時楓,疑似以“阿舟”之名再現江湖。
溫如初随即布下一盤大棋。他買通蘇府舊仆老丁,借機引出李老爹和阿喜二人;又在鬼市高價懸賞時楓的下落,釣出了藏得極深的寶蟾。
情報層層傳遞,布局一環接一環,曆經無數艱險與試探,才終于推動至今日這步局面。
他溫如初,要溫念以牙還牙,以血償血。
“不可能……”溫念喃喃。
溫如初站直身子,眼神淡漠:“連這點計謀都看不穿,還敢自稱神仙下凡?呸!你不配。”
他向地啐了一口,甩了甩衣袖,轉身翛然離開。
“溫大人請留步!”
大理寺卿邵雲禮上前一步,拱手向溫如初行禮道:“此前拯救時将軍一事,溫大人功不可沒。在下替他謝過。”
溫如初臉色一紅,“我曾助纣為虐,罪責難逃。今也不過是将功補過罷了。”
說着,他伸出左手,從懷裡取出一沓信紙,紙頁微皺,字迹清晰,一樁樁一件件,盡是溫念策劃的陰謀詭計。
“這些是我在地牢裡謄寫的罪狀,皆出自于他的手筆。”溫如初将信紙鄭重交給邵雲禮,“我願禦前請罪,揭露溫念一切所為。若需追責,我也絕不推诿。”
衣袂翻飛,如玉君子坦蕩蕩。
圍觀了一夜的陸展元,雖然仍有些雲裡霧裡,但到底是與溫如初打交道多年,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擠上前來,拍了拍大腿,憨笑道:“哎喲,溫大人,原來真的是你啊!我就說那冒牌貨,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你看他,氣息浮虛,走兩步就喘個不停。前兒個我與那假貨遛北海,他扶着牆喝了六回熱茶,喝完還說風大頭暈。”
“這哪是溫大人的派頭?”他說着搖頭歎氣,似懊惱自己沒早些看穿真相,又忍不住補了一句:“還是您神清氣朗,眉目端方,一看就是本尊駕到。”
衆人忍俊不禁,原本繃緊了一夜的氣氛,也松弛幾分。
就在所有人以為大勢已去,塵埃落定之際。
天色忽變。
一聲古鐘震蕩天穹,音波如海浪翻湧。天幕墜下一縷佛光,霞輝千重,瑞相畢現。
虛空之中,一道金影踏蓮而至,正是慧明法王。
他身形魁梧健碩,五官深峻立體,眉心一道豎紋微光。頸上挂着一串烏金佛珠,身披赤金袈裟,袍紋繡梵文經咒。腳下未履塵土,金蓮步步盛開,周身氤氲佛光。
蘇绾認得慧明。
這位大慈恩寺的妖僧,向來陰險狡詐,心似毒蠍。正是慧明慫恿溫念,說蘇绾乃是“錦襕袈裟”所幻化,為成就霸業之關鍵。溫念聽信了妖僧蠱惑,起了奪她、困她、毀她的歹念。
此刻妖僧突然現身,令蘇绾心中寒意更甚,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别怕,有我在。”男人注意到了懷裡小人兒的驚懼,更加緊緊抱住她,期盼能緩解一下她的緊張心情。
慧明法王趸向溫念,掌心化出一印金輪,如恒沙萬界,蘊含無盡救贖之力。
“你業未盡,命未絕,須還此世一局。”
他将金輪印向溫念眉心,自中心生出萬象光芒,将溫念周身包裹起來。靈氣彙聚在一起,試圖為他重聚魂魄,逆轉氣脈。
頃刻之間,溫念眸底神采複燃,灰敗之氣被佛光驅散,精力也全盤恢複正常。
他跪伏在地,雙手合十,虔誠拜道:“弟子叩謝法師救命之恩。”
人群驚呼四起,共同見證神迹。
尤其是那群七老八十的老臣貴胄,一個個眼冒精光,白胡子顫抖不停。
眼前這位吐蕃番僧,不過是手掌按了按溫念的頭,竟然讓他立刻起死回生。若能得其點化,返老還童,長生不老,豈不指日可待!
刑部尚書招手道:“大師、大師……弟子有惑,還請指點迷津。”
慧明法王撥弄佛珠,單手禮拜,道:“不急,慢慢來。”
下一刻。
一片破布衣影,借着東風吹草,拂然而至。
“夠了。”聲音蒼老嘶啞,卻伴随着莫名的威壓。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位蓬頭垢面,衣袍褴褛的老道士,腰間斜挎着一個破舊的葫蘆,手裡拄着一根斑駁的青竹杖,一瘸一拐地步入庭院。
其人身形瘦削,花白胡須亂糟糟,腳底草履破爛。誰也不清楚,他是怎麼闖進這座守衛森然的府邸。
這叫花子模樣的老道士,蘇绾自然也認得。
當初,老道為她取出體内銀針,又親手替她制作假面具,兩次救她出水火。人雖邋遢猥瑣了些,而且好吃懶做,貪婪成性。但那一雙回春妙手,确實有通天本事。十個廟裡老神仙,也未必及得上他半分。
蘇绾握緊時楓的手,吐出兩個字:“道士……”
時楓點頭,“他是我的救命恩師。”
他能恢複神智清明,全靠老道的妙手功勞,雖然又被老道狠狠敲詐了一筆。别說三千銀子,就是萬兩黃金,也是物超所值。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慧明眉頭微蹙:“道友阻我?”
“你這套奪天機,改輪回的邪氣手法,忒過了些。”老道士眯起老花眼,搖頭晃腦道:“此子既已堕果,應自承果報。”
“你執意相救,是要硬破佛門清規,強行扭轉因果,為他一人,毀三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