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無遠做了一個夢,夢裡是年幼時的他,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裡,藏在冰冷的石頭後面。
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風是冷的,雨也是冷的。
他很餓,也很渴,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躲在母親懷裡,汲取着母親身上的溫暖。
七八歲的孩子已經漸漸懂事,他知道他們在被人追殺,也知道追殺他們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
但是,他不明白,前些日子還與母親琴瑟相和、抱着他釣魚的父親,怎麼轉眼就成了追殺他們的惡鬼?
風越來越冷,雨越下越大,母親的懷抱變得冰涼。他搖了搖母親,然而,那個疼他愛他的人再也醒不過來了,隻有滿身血污沾在他身上,迫使他不得不面對失去母親的痛楚。
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是追兵來了。
他捂緊嘴巴,把哭聲強堵回去,但這并沒有什麼用,追兵已經找過來了。
他遍體生寒,瑟縮在母親僵冷的身體裡,渾身發硬,動彈不得。一個七歲的孩子,面對窮兇極惡的追兵除了等死又能做什麼呢?
“找到了!在那裡!”
眼看着追兵迅速靠近,他下意識地想拉着母親逃命,卻見母親的身體倒在血泥中。
已經來不及躲閃,追兵的刀舉向他,刀身映照出稚嫩的面容,那麼的弱小。
他以為他就要死了,但下一刻,一把劍刺進追兵的身體裡,他騰空而起,落入一個溫涼又帶着淡淡冷香的懷抱,叫人心安。
他想擡頭去看那人面容,然而眼前景象變化,年幼的他跪在一座古樸典雅的大殿中,周圍烏泱泱的全是人,而他的前面,站着一個身穿秋色長袍的男子。
他擡頭看去,那人的面容隐在光暈裡,看不真切,隻能嗅到極淡的香氣。他鼻翼微動,分辨出那是梅花的冷香。
“方無怨,從今日起……”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他聽到跪在大殿中的自己輕聲說道。
“你母親希望你卸下仇怨……既然不喜歡,就換一個吧,”那人的聲音很好聽,像白玉打磨的棋子落在棋笥中。
“便叫方無遠,如何?無遠不屆,為師祝你,往後歲月若大鵬展翅,去看山河勝景,天地遼闊。”
“方無遠,從今日起,你便是我言驚梧的親傳弟子。”
“師尊……”方無遠發出夢呓聲,身上無處不在的劇痛讓他漸漸清醒,而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間陳設也勾出他久遠的記憶。
這裡是映歌台,是言驚梧所居主峰,這間屋子是方無遠的住處。
一雙冰涼的手搭上他的額頭,又很快移開:“起來吃藥。”
冷漠甚至帶了些命令的語氣讓方無遠敏銳察覺到師尊的不悅。
他惶恐地強忍着身上的不适,撐起身接過師尊手裡的藥碗。
他不喜歡喝藥,此時卻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隻是在喝藥時也分出餘光貪婪又敬畏地描畫着言驚梧的容貌。
他敬慕的師尊如記憶裡的一樣,清雅絕塵,雍容華貴,不苟言笑的眉眼像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但他清楚,這副拒人于千裡外的面容下藏着這世間最柔軟的心腸。這是世上僅剩的對他好的人,也是他漂泊無依的日子裡唯一的眷戀。
太久了,他已經三百多年未曾見過他的師尊,此時的畫面仿佛一場美好又不真實的夢。
然而,他剛把藥喝完,便被一聲呵斥打破了溫馨的氣氛。
“為何去禁地?”言驚梧沉着臉厲聲問道,“長生鈴不是你膽大妄為的倚仗。”
他感應到長生鈴在響,半分不敢耽擱強行出關,卻在無聲澗下找到了方無遠:“梅娘呢?她怎麼不看着你?”
方無遠心裡一慌,師尊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他從未見過他動氣。
方無遠想起從前受師尊教導時的提心吊膽,他依戀師尊,但師尊也是他又敬又怕的長輩。
他最不願這世上唯一待他好的人對他露出失望與厭惡。
前世,方無遠掉下無聲澗後,是按照魔尊的指路獨自回去的,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去過無聲澗。而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心念急轉,低垂着頭:“弟子知錯……弟子不該為了證明自己以身涉險。梅姐姐下山采買,是弟子故意趁她不在偷跑去無聲澗,與她無關。”
“證明自己?”言驚梧壓下怒氣,問起來龍去脈。
“是……是一位師兄,說徒兒入門七年,毫無長進,不配做師尊的弟子,”方無遠适時擡頭,眼圈發紅,“師尊,徒兒真的不配做您的弟子嗎?”